滕文公章句下 凡十章
陳代曰:「不見諸侯,宜若小然。今一見之,大則以王,小則以霸。且志曰:『枉尺而直尋。』宜若可為也。」
孟子曰:「昔齊景公田,招虞人以旌,不至,將殺之。『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。』孔子奚取焉?取非其招不往也。如不待其招而往,何哉?且夫枉尺而直尋者,以利言也。如以利,則枉尋直尺而利,亦可為與?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,終日而不獲一禽。嬖奚反命曰:『天下之賤工也。』或以告王良。良曰:『請復之。』彊而後可。一朝而獲十禽。嬖奚反命曰:『天下之良工也。』簡子曰:『我使掌與女乘。』謂王良;良不可,曰:『吾為之範我馳驅,終日不獲一;為之詭遇,一朝而獲十。詩云:「不失其馳,舍矢如破。」我不貫與小人乘,請辭。』御者且羞與射者比;比而得禽獸,雖若丘陵,弗為也。如枉道而從彼,何也?且子過矣:枉己者,未有能直人者也。」
景春曰:「公孫衍、張儀,豈不誠大丈夫哉?一怒而諸侯懼,安居而天下熄。」
孟子曰:「是焉得為大丈夫乎!子未學禮乎?丈夫之冠也,父命之;女子之嫁也,母命之,往送之門,戒之曰:『往之女家,必敬必戒,無違夫子。』以順為正者,妾婦之道也。居天下之廣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;得志與民由之,不得志獨行其道;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;此之謂大丈夫!」
周霄問曰:「古之君子仕乎?」
孟子曰:「仕。傳曰:『孔子三月無君,則皇皇如也,出疆必載質。』公明儀曰:『古之人,三月無君則弔。』」
「三月無君則弔,不以急乎?」
曰:「士之失位也,猶諸侯之失國家也。禮曰:『諸侯耕助,以供粢盛;夫人蠶繅,以為衣服。犧牲不成,粢盛不潔,衣服不備,不敢以祭。惟士無田,則亦不祭。』牲殺、器皿、衣服不備,不敢以祭,則不敢以宴,亦不足弔乎?」
「出疆必載質,何也?」
曰:「士之仕也,猶農夫之耕也;農夫豈為出疆,舍其耒耜哉?」
曰:「晉國,亦仕國也,未嘗聞仕如此其急。仕如此其急也,君子之難仕,何也?」
曰:「丈失生而願為之有室,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;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待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鑽穴隙相窺,踰牆相從,則父母國人皆賤之。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,又惡不由其道;不由其道而往者,與鑽穴隙之類也。」
彭更問曰:「後車數十乘,從者數百人,以傳食於諸侯,不以泰乎?」
孟子曰:「非其道,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。如其道,則舜受堯之天下,不以為泰;子以為泰乎?」
曰:「否。士無事而食,不可也。」
曰:「子不通功易事,以羨補不足,則農有餘粟,女有餘布。子如通之,則梓匠輪輿,皆得食於子。於此有人焉,入則孝,出則悌,守先王之道,以待後之學者,而不得食於子;子何尊梓匠輪輿,而輕為仁義者哉?」
曰:「梓匠輪輿,其志將以求食也。君子之為道也,其志亦將以求食與?」
曰:「子何以其志為哉!其有功於子,可食而食之矣。且子食志乎?食功乎?」
曰:「食志。」
曰:「有人於此,毀瓦畫墁,其志將以求食也,則子食之乎?」
曰:「否。」
曰:「然則子非食志也,食功也。」
萬章問曰:「宋,小國也,今將行王政,齊、楚惡而伐之,則如之何?」
孟子曰:「湯居亳,與葛為鄰。葛伯放而不祀,湯使人問之曰:『何為不祀?』曰:『無以供犧牲也。』湯使遺之牛羊。葛伯食之,又不以祀。湯又使人問之曰:『何為不祀?』曰:『無以供粢盛也。』湯使亳眾,往為之耕,老弱饋食。葛伯率其民,要其有酒食黍稻者,奪之;不授者,殺之。有童子以黍肉餉,殺而奪之。書曰:『葛伯仇餉。』此之謂也。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,四海之內,皆曰:『非富天下也,為匹夫匹婦復讎也。』
「湯始征,自葛載,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。東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;曰:『奚為後我?』民之望之,若大旱之望雨也。歸市者弗止,芸者不變;誅其君,弔其民,如時雨降。民大悅。書曰:『徯我后,后來其無罰!』『有攸不惟臣,東征,綏厥士女。匪厥玄黃,紹我周王見休,惟臣附于大邑周。』其君子實玄黃于匪,以迎其君子;其小人簞食壺漿,以迎其小人;救民於水火之中,取其殘而已矣。太誓曰:『我武惟揚,侵于之疆,則取于殘,殺伐用張,于湯有光。』不行王政云爾。茍行王政,四海之內,皆舉首而望之,欲以為君;齊、楚雖大,何畏焉?」
孟子謂戴不勝曰:「子欲子之王之善與?我明告子:有楚大夫於此,欲其子之齊語也;則使齊人傅諸?使楚人傅諸?」
曰:「使齊人傅之。」
曰:「一齊人傅之,眾楚人咻之,雖日撻而求其齊也,不可得矣;引而置之莊、嶽之間數年,雖日撻而求其楚,亦不可得矣。
「子謂薛居州,善士也,使之居於王所。在於王所者,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,王誰與為不善?在王所者,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,王誰與為善?一薛居州,獨如宋王何?」
公孫丑問曰:「不見諸侯,何義?」
孟子曰:「古者不為臣不見。段干木踰垣而辟之,泄柳閉門而不內,是皆已甚;迫,斯可以見矣。陽貨欲見孔子,而惡無禮。大夫有賜於士,不得受於其家,則往拜其門。陽貨矙孔子之亡也,而饋孔子蒸豚;孔子亦矙其亡也,而往拜之。當是時,陽貨先,豈得不見?曾子曰:『脅肩諂笑,病于夏畦!』子路曰:『未同而言,觀其色赧赧然,非由之所知也。』由是觀之,則君子之所養,可知已矣。」
戴盈之曰:「什一,去關市之征,今茲未能。請輕之,以待來年然後已,何如?」
孟子曰:「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,或告之曰:『是非君子之道。』曰:『請損之,月攘一雞,以待來年然後已。』如知其非義,斯速已矣,何待來年?」
公都子曰:「外人皆稱夫子好辯,敢問何也?」
孟子曰:「予豈好辯哉!予不得已也!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亂:
「當堯之時,水逆行,氾濫於中國,蛇龍居之。民無所定,下者為巢,上者為營窟。書曰:『洚水警余。』——洚水者,洪水也——使禹治之。禹掘地而注之海,驅蛇龍而放之菹。水由地中行,江、淮、河、漢是也。險阻既遠,鳥獸之害人者消,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。
「堯舜既沒,聖人之道衰,暴君代作,壞宮室以為汙池,民無所安息;棄田以為園囿,使民不得衣食。邪說暴行又作。園囿、汙池、沛澤多而禽獸至。及紂之身,天下又大亂。周公相武王,誅紂,伐奄;三年討其君,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;滅國者五十;驅虎豹犀象而遠之;天下大悅。書曰:『丕顯哉,文王謨!丕承哉,武王烈!佑啟我後人,咸以正無缺。』
「世衰道微,邪說暴行有作。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。孔子懼,作春秋。春秋,天子之事也;是故孔子曰:『知我者,其惟春秋乎?罪我者,其惟春秋乎?』
「聖王不作,諸侯放恣,處士橫議,楊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;天下之言,不歸楊則歸墨。楊氏為我,是無君也;墨氏兼愛,是無父也;無父無君,是禽獸也!公明儀曰:『庖有肥肉,廄有肥馬;民有飢色,野有餓莩。此率獸而食人也!』楊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著,是邪說誣民,充塞仁義也。仁義充塞,則率獸食人。人將相食,吾為此懼;閑先聖之道,距楊墨,放淫辭,邪說者不得作。作於其心,害於其事;作於其事,害於其政;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。
「昔者禹抑洪水,而天下平;周公兼夷狄,驅猛獸,而百姓寧;孔子成春秋,而亂臣賊子懼。詩云:『戎狄是膺,荊舒是懲,則莫我敢承。』無父無君,是周公所膺也。我亦欲正人心,息邪說,距詖行,放淫辭,以承三聖者。豈好辯哉?予不得已也!能言距楊墨者,聖人之徒也。」
匡章曰:「陳仲子,豈不誠廉士哉?居於陵,三日不食,耳無聞,目無見也。井上有李,螬食實者過半矣,匍匐往,將食之,三咽,然後耳有聞,目有見。」
孟子曰:「於齊國之士,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。雖然,仲子惡能廉?充仲子之操,則蚓而後可者也。夫蚓,上食槁壤,下飲黃泉;仲子所居之室,伯夷之所築與?抑亦盜跖之所築與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樹與?抑亦盜跖之所樹與?是未可知也。」
曰:「是何傷哉?彼身織屨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」
曰:「仲子,齊之世家也。兄戴,蓋祿萬鐘。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,而不食也;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,而不居也;辟兄離母,處於於陵。他日歸,則有饋其兄生鵝者,己頻顣曰:『惡用是鶃鶃者為哉!』他日,其母殺是鵝也,與之食之;其兄自外至,曰:『是鶃鶃之肉也!』出而哇之。以母則不食,以妻則食之;以兄之室則弗居,以於陵則居之;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?若仲子者,蚓而後充其操者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