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物論第二

南郭子綦隱机而坐,仰天而噓,荅焉似喪其耦。顏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隱机者,非昔之隱机者也?」子綦曰:「偃,不亦善乎,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,女知之乎?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」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,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。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山林之畏隹,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;激者,謞者,叱者,吸者,叫者,譹者,宎者,咬者,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。泠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厲風濟則眾竅為虛。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?」子游曰:「地籟則眾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,敢問天籟。」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已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!」

大知閑閑,小知閒閒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。與接為構,日以心鬬。縵者,窖者,密者。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為之,不可使復之也;其厭也如緘,以言其老洫也;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也。喜怒哀樂,慮歎變慹,姚佚啟態;樂出虛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非彼無我,非我無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可行已信,而不見其形,有情而無形。百骸,九竅,六藏,賅而存焉,吾誰與為親?汝皆說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遞相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?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人謂之不死,奚益!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與有焉!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是以無有為有。無有為有,雖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獨且奈何哉!

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其所言者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嘗有言邪?其以為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?其無辯乎?道惡乎隱而有真偽?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道惡乎往而不存?言惡乎存而不可?道隱於小成,言隱於榮華。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;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;故曰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;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無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

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謂之而然。惡乎然?然於然。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;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唯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。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適得而幾矣。因是已。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?曰:「狙公賦芧,曰:『朝三而莫四。』眾狙皆怒。曰:『然則朝四而莫三。』眾狙皆悅。」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
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惡乎至?有以為未始有物者,至矣,盡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無成與虧乎哉?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無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,幾乎,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,以異於彼,其好之也,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無成。若是而可謂成乎?雖我亦成也。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物與我無成也。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

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。雖然,請嘗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無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。俄而有無矣,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。今我則已有謂矣,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,其果無謂乎?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,而大山為小;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為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。既已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無言乎?一與言為二,二與一為三。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況其凡乎!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況自有適有乎!無適焉,因是已。

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為是而有畛也。請言其畛:有左,有右,有倫,有義,有分,有辯,有競,有爭,此之謂八德。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春秋經世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曰:何也?聖人懷之,眾人辯之以相示也。故曰: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夫大道不稱,大辯不言,大仁不仁,不廉不嗛,不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辯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园而幾向方矣。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來,此之謂葆光。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。其故何也?」舜曰:「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閒。若不釋然,何哉!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」

齧缺問乎王倪曰:「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「然則物無知邪?」曰:「吾惡乎知之!雖然,嘗試言之。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嘗試問乎女:民濕寢則腰疾偏死,鰌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且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猨猵狙以為雌,麋與鹿交,鰌與魚游。毛嬙麗姬,人之所美也;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。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」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!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。若然者,乘雲氣,騎日月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死生無變於己,而況利害之端乎!」

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,聖人不從事於務,不就利,不違害,不喜求,不緣道;無謂有謂,有謂無謂,而遊乎塵垢之外。夫子以為孟浪之言,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為奚若?」長梧子曰:「是黃帝之所聽熒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且女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。予嘗為女妄言之,女以妄聽之:奚旁日月,挾宇宙?為其脗合,置其滑涽,以隸相尊。眾人役役,聖人愚芚,參萬歲而一成純。萬物盡然,而以是相蘊。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!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;及其至于王所,與王同筐床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覺而後知其夢也。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而愚者自以為覺,竊竊然知之。君乎?牧乎?固哉!丘也與女,皆夢也;予謂女夢,亦夢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為弔詭。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,我果非也邪?我勝若,若不吾勝,我果是也,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,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,其俱非也邪?我與若不能相知也,則人固受其黮暗。吾誰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?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者正之?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!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?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?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!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何謂和之以天倪?曰: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。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忘年忘義,振於無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

罔兩問景曰:「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;何其無特操與?」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吾待蛇蚹蜩翼邪?惡識所以然!惡識所以不然!」

昔者莊周夢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適志與!不知周也。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,胡蝶之夢為周與?周與胡蝶,則必有分矣。此之謂物化。

莊子·逍遙遊第一

北冥有魚,其名為鯤。鯤之大,不知其幾千里也。化而為鳥,其名為鵬。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雲。是鳥也,海運則將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齊諧者,志怪者也。諧之言曰:「鵬之徙于南冥也,水擊三千里,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,去以六月息者也。」野馬也,塵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而無所至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且夫水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舟也無力。覆杯水於坳堂之上,則芥為之舟;置杯焉則膠,水淺而舟大也。風之積也不厚,則其負大翼也無力。故九萬里,則風斯在下矣,而後乃今培風;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,而後乃今將圖南。蜩與學鳩笑之曰:「我決起而飛,槍榆枋,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,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?」適莽蒼者,三飡而反,腹猶果然;適百里者,宿舂糧;適千里者,三月聚糧。之二蟲又何知!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有冥靈者,以五百歲為春,五百歲為秋;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歲為春,八千歲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,眾人匹之,不亦悲乎!湯之問棘也是已。窮髮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魚焉,其廣數千里,未有知其脩者,其名為鯤。有鳥焉,其名為鵬,背若泰山,翼若垂天之雲,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,絕雲氣,負青天,然後圖南,且適南冥也。斥鴳笑之曰:「彼且奚適也?我騰躍而上,不過數仞而下,翺翔蓬蒿之閒,此亦飛之至也,而彼且奚適也?」此小大之辯也。故夫知效一官,行比一鄉,德合一君,而徵一國者,其自視也亦若此矣。而宋榮子猶然笑之。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,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內外之分,辯乎榮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。雖然,猶有未樹也。夫列子御風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後反。彼於致福者,未數數然也。此雖免乎行,猶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氣之辯,以遊無窮者,彼且惡乎待哉!故曰,至人無己,神人無功,聖人無名。

堯讓天下於許由,曰:「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,其於光也,不亦難乎!時雨降矣,而猶浸灌,其於澤也,不亦勞乎!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猶尸之,吾自視缺然。請致天下。」許由曰:「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。而我猶代子,吾將為名乎!名者,實之賓也,吾將為賓乎?鷦鷯巢於深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歸休乎君,予無所用天下為!庖人雖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」

肩吾問於連叔曰:「吾聞言於接輿,大而無當,往而不反。吾驚怖其言,猶河漢而無極也;大有逕庭,不近人情焉。」連叔曰:「其言謂何哉?」曰: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綽約若處子。不食五榖,吸風飲露。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榖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」連叔曰:「然。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,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。豈唯形骸有聾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猶時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,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!之人也,物莫之傷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熱。是其塵垢粃糠,將猶陶鑄堯舜者也,孰肯以物為事!」

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,越人斷髮文身,無所用之。堯治天下之民,平海內之政。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陽。窅然喪其天下焉。

惠子謂莊子曰:「魏王貽我大瓠之種,我樹之成而實五石,以盛水漿,其堅不能自舉也。剖之以為瓢,則瓠落無所容。非不呺然大也,吾為其無用而掊之。」莊子曰:「夫子固拙於用大矣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,世世以洴澼絖為事。客聞之,請買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謀曰:『我世世為洴澼絖,不過數金;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請與之。』客得之,以說吳王。越有難,吳王使之將。冬與越人水戰,大敗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龜手,一也;或以封,或不免於洴澼絖,則所用之異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憂其瓠落無所容?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!」

惠子謂莊子曰:「吾有大樹,人謂之樗。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,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。立之塗,匠者不顧。今子之言,大而無用,眾所同去也。」莊子曰:「子獨不見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東西跳梁,不辟高下;中於機辟,死於罔罟。今夫斄牛,其大若垂天之雲,此能為大矣,而不能執鼠。今子有大樹,患其無用,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,廣莫之野,彷徨乎無為其側,逍遙乎寢臥其下。不夭斤斧,物無害者,無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

老子

第一章
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無,名天地之始;有,名萬物之母。故常無,欲以觀其妙;常有,欲以觀其徼。此兩者,同出而異名,同謂之玄。玄之又玄,眾妙之門。

第二章
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惡已;皆知善之為善,斯不善已。故有无相生,難易相成,長短相較,高下相傾,音聲相和,前後相隨。是以聖人處无為之事,行不言之教。萬物作焉而不辭,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。

第三章
不尚賢,使民不爭;不貴難得之貨,使民不為盜;不見可欲,使民心不亂。是以聖人之治,虛其心,實其腹,弱其志,強其骨。常使民無知無欲,使夫智者不敢為也。為無為,則無不治。

第四章
道沖,而用之或不盈。淵兮似萬物之宗。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光,同其塵。湛兮似或存。吾不知誰之子,象帝之先。

第五章
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天地之間,其猶橐籥乎!虛而不屈,動而愈出。多言數窮,不如守中。

第六章
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。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。緜緜若存,用之不勤。

第七章
天長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長生。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,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無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

第八章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,處眾人之所惡,故幾於道。居善地,心善淵,與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動善時。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

第九章
持而盈之,不如其已;揣而梲之,不可長保;金玉滿堂,莫之能守;富貴而驕,自遺其咎。功遂身退,天之道。

第十章
載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?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?滌除玄覽,能無疵乎?愛民治國,能無知乎?天門開闔,能無雌乎?明白四達,能無為乎?生之畜之。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,是謂玄德。

第十一章
三十輻,共一轂,當其無,有車之用;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;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;故有之以為利,無之以為用。

第十二章
五色令人目盲;五音令人耳聾;五味令人口爽;馳騁畋獵,令人心發狂;難得之貨,令人行妨。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,故去彼取此。

第十三章
寵辱若驚,貴大患若身。何謂寵辱若驚?寵為下,得之若驚,失之若驚,是謂寵辱若驚。何謂貴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為吾有身。及吾無身,吾有何患?故貴以身為天下,若可寄天下;愛以身為天下,若可託天下。

第十四章
視之不見名曰夷,聽之不聞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詰,故混而為一。其上不皦,其下不昧。繩繩不可名,復歸於無物。是謂無狀之狀,無物之象,是謂惚恍。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。執古之道,以御今之有。能知古始,是謂道紀。

第十五章
古之善為士者,微妙玄通,深不可識。夫唯不可識,故強為之容:豫焉若冬涉川,猶兮若畏四鄰,儼兮其若容,渙兮若冰之將釋,敦兮其若樸,曠兮其若谷,混兮其若濁。孰能濁以靜之徐清?孰能安以久,動之徐生?保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,故能蔽不新成。

第十六章
致虛極,守靜篤。萬物並作,吾以觀復。夫物芸芸,各復歸其根。歸根曰靜,是謂復命。復命曰常,知常曰明。不知常,妄作凶。知常容,容乃公,公乃王,王乃天,天乃道,道乃久。沒身不殆。

第十七章
太上,下知有之;其次,親而譽之;其次,畏之;其次,侮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其貴言。功成,事遂,百姓皆謂:「我自然。」

第十八章
大道廢,有仁義;慧智出,有大偽;六親不和,有孝慈;國家昏亂,有忠臣。

第十九章
絕聖棄智,民利百倍;絕仁棄義,民復孝慈;絕巧棄利,盜賊無有。此三者,以為文不足,故令有所屬:見素抱樸,少私寡欲。

第二十章
絕學無憂。唯之與阿,相去幾何?善之與惡,相去若何?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荒兮其未央哉!眾人熙熙,如享太牢,如春登臺;我獨泊兮其未兆,如嬰兒之未孩。儽儽兮若無所歸!眾人皆有餘,而我獨若遺。我愚人之心也哉,沌沌兮!俗人昭昭,我獨昏昏;俗人察察,我獨悶悶。澹兮其若海,飂兮若無止。眾人皆有以,而我獨頑似鄙。我獨異于人,而貴食母。

第二十一章
孔德之容,惟道是從。道之為物,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;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。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。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自古及今,其名不去,以閱眾甫。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?以此。

第二十二章
曲則全,枉則直,窪則盈,敝則新,少則得,多則惑。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。不自見,故明;不自是,故彰;不自伐,故有功;不自矜,故長。夫唯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古之所謂曲則全者,豈虛言哉!誠全而歸之。

第二十三章
希言自然。故飄風不終朝,驟雨不終日。孰為此者?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,而況於人乎?故從事於道者,同於道;德者,同於德;失者,同於失。同於道者,道亦樂得之;同於德者,德亦樂得之;同於失者,失亦樂得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

第二十四章
企者不立,跨者不行。自見者不明,自是者不彰,自伐者無功,自矜者不長。其在道也,曰:餘食贅形。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

第二十五章
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獨立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,強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反。故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域中有四大,而王居其一焉。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

第二十六章
重為輕根,靜為躁君。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。雖有榮觀,燕處超然。奈何萬乘之主,而以身輕天下?輕則失本,躁則失君。

第二十七章
善行無轍跡,善言無瑕讁,善數不用籌策,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,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。是以聖人常善救人,故無棄人;常善救物,故無棄物。是謂襲明。故善人者,不善人之師;不善人者,善人之資。不貴其師,不愛其資,雖智大迷。是謂要妙。

第二十八章
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。為天下谿,常德不離,復歸於嬰兒。知其白,守其黑,為天下式。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復歸於無極。知其榮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復歸於樸。樸散則為器,聖人用之,則為官長。故大制不割。

第二十九章
將欲取天下而為之,吾見其不得已。天下神器,不可為也。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故物或行或隨,或歔或吹,或強或羸,或挫或隳。是以聖人去甚,去奢,去泰。

第三十章
以道佐人主者,不以兵強天下。其事好還。師之所處,荊棘生焉。大軍之後,必有凶年。善有果而已,不敢以取強。果而勿矜,果而勿伐,果而勿驕。果而不得已,果而勿強。物壯則老,是謂不道。不道早已。

第三十一章
夫佳兵者不祥之器,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。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為上。勝而不美,而美之者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。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。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,言以喪禮處之。殺人之眾,以哀悲泣之,戰勝,以喪禮處之。

第三十二章
道常無名,樸雖小,天下莫能臣也。侯王若能守之,萬物將自賓。天地相合,以降甘露,民莫之令而自均。始制有名,名亦既有,夫亦將知止,知止可以不殆。譬道之在天下,猶川谷之于江海。

第三十三章
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勝人者有力,自勝者強。知足者富,強行者有志。不失其所者久,死而不亡者壽。

第三十四章
大道氾兮,其可左右。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,功成不名有,衣養萬物而不為主。常無欲,可名於小;萬物歸焉而不為主,可名為大。以其終不自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

第三十五章
執大象,天下往。往而不害,安平太。樂與餌,過客止。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,視之不足見,聽之不足聞,用之不足既。

第三十六章
將欲歙之,必固張之;將欲弱之,必故強之;將欲廢之,必固興之;將欲奪之,必固與之。是謂微明。柔弱勝剛強。魚不可脫於淵,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
第三十七章
道常無為而無不為。侯王若能守之,萬物將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。無名之樸,夫亦將不欲。不欲以靜,天下將自定。

第三十八章
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;下德不失德,是以無德。上德無為而無以為;下德為之而有以為。上仁為之而無以為,上義為之而有以為,上禮為之而莫之應,則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;前識者,道之華,而愚之始。是以大丈夫處其厚,不居其薄;處其實,不居其華。故去彼取此。

第三十九章
昔之得一者: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以靈,谷得一以盈,萬物得一以生,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。其致之。天無以清將恐裂,地無以寧將恐發,神無以靈將恐歇,谷無以盈將恐竭,萬物無以生將恐滅,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。故貴以賤為本,高以下為基。是以侯王自謂孤、寡、不榖,此非以賤為本邪?非乎?故致數輿無輿。不欲琭琭如玉,珞珞如石。

第四十章
反者,道之動;弱者,道之用。天下萬物生於有,有生於無。

第四十一章
上士聞道,勤而行之;中士聞道,若存若亡;下士聞道,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為道。故建言有之:明道若昧,進道若退,夷道若纇,上德若谷,大白若辱,廣德若不足,建德若偷,質真若渝,大方無隅,大器晚成,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,道隱無名。夫唯道,善貸且成。

第四十二章
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。人之所惡,唯孤、寡、不榖,而王公以為稱。故物或損之而益,或益之而損。人之所教,我亦教之,強梁者不得其死,吾將以為教父。

第四十三章
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。無有入無間。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。不言之教,無為之益,天下希及之。

第四十四章
名與身孰親?身與貨孰多?得與亡孰病?是故甚愛必大費,多藏必厚亡。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,可以長久。

第四十五章
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;大盈若沖,其用不窮。大直若屈,大巧若拙,大辯若訥。躁勝寒,靜勝熱。清靜為天下正。

第四十六章
天下有道,卻走馬以糞;天下無道,戎馬生於郊。禍莫大於不知足;咎莫大於欲得。故知足之足,常足矣。

第四十七章
不出戶,知天下;不闚牖,見天道。其出彌遠,其知彌少。是以聖人不行而知,不見而名,不為而成。

第四十八章
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。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無為而無不為。取天下常以無事,及其有事,不足以取天下。

第四十九章
聖人無常心,以百姓心為心。善者吾善之,不善者吾亦善之,德善;信者吾信之,不信者吾亦信之,德信。聖人在天下,歙歙;為天下,渾其心。聖人皆孩之。

第五十章
出生入死。生之徒十有三,死之徒十有三,人之生,動之死地,亦十有三。夫何故?以其生生之厚。蓋聞善攝生者,陸行不遇兕虎,入軍不被甲兵。兕無所投其角,虎無所措其爪,兵無所容其刃,夫何故?以其無死地。

第五十一章
道生之,德畜之,物形之,勢成之。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。道之尊,德之貴,夫莫之命而常自然。故道生之,德畜之,長之育之,亭之毒之,養之覆之。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。是謂玄德。

第五十二章
天下有始,以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,以知其子;既知其子,復守其母,沒身不殆。塞其兌,閉其門,終身不勤;開其兌,濟其事,終身不救。見小曰明,守柔曰強。用其光,復歸其明;無遺身殃,是為習常。

第五十三章
使我介然有知,行於大道,唯施是畏。大道甚夷,而民好徑。朝甚除,田甚蕪,倉甚虛;服文彩,帶利劍,厭飲食,財貨有餘,是謂盜夸。非道也哉!

第五十四章
善建者不拔,善抱者不脫,子孫以祭祀不輟。修之於身,其德乃真;修之於家,其德乃餘;修之於鄉,其德乃長;修之於國,其德乃豐;修之於天下,其德乃普。故以身觀身,以家觀家,以鄉觀鄉,以國觀國,以天下觀天下。吾何以知天下然哉?以此。

第五十五章
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。蜂蠆虺蛇不螫,猛獸不據,攫鳥不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,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,精之至也。終日號而不嗄,和之至也。知和曰常,知常曰明。益生曰祥,心使氣曰強。物壯則老,謂之不道,不道早已。

第五十六章
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塞其兌,閉其門,挫其銳,解其分,和其光,同其塵。是謂玄同。故不可得而親,不可得而疏;不可得而利,不可得而害;不可得而貴,不可得而賤。故為天下貴。

第五十七章
以正治國,以奇用兵,以無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哉?以此。天下多忌諱,而民彌貧;民多利器,國家滋昏;人多伎巧,奇物滋起;法令滋彰,盜賊多有。故聖人云: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欲而民自樸。

第五十八章
其政悶悶,其民淳淳;其政察察,其民缺缺。禍兮福之所倚,福兮禍之所伏。孰知其極?其無正。正復為奇,善復為妖。人之迷,其日固久。是以聖人方而不割,廉而不劌,直而不肆,光而不燿。

第五十九章
治人事天,莫若嗇。夫唯嗇,是謂早服;早服謂之重積德;重積德則無不克;無不克則莫知其極;莫知其極,可以有國;有國之母,可以長久;是謂深根固柢,長生久視之道。

第六十章
治大國,若烹小鮮。以道蒞天下,其鬼不神;非其鬼不神,其神不傷人;非其神不傷人,聖人亦不傷人。夫兩不相傷,故德交歸焉。

第六十一章
大國者下流,天下之交,天下之牝,牝常以靜勝牡,以靜為下。故大國以下小國,則取小國;小國以下大國,則取大國。故或下以取,或下而取。大國不過欲兼畜人,小國不過欲入事人。夫兩者各得其所欲,大者宜為下。

第六十二章
道者萬物之奧。善人之寶,不善人之所保。美言可以市,尊行可以加人。人之不善,何棄之有?故立天子,置三公,雖有拱璧以先駟馬,不如坐進此道。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?不曰:以求得,有罪以免邪?故為天下貴。

第六十三章
為無為,事無事,味無味。大小多少,報怨以德。圖難於其易,為大於其細。天下難事,必作於易;天下大事,必作於細。是以聖人終不為大,故能成其大。夫輕諾必寡信,多易必多難。是以聖人猶難之,故終無難矣。

第六十四章
其安易持,其未兆易謀。其脆易泮,其微易散。為之於未有,治之於未亂。合抱之木,生於毫末;九層之臺,起於累土;千里之行,始於足下。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。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,無執故無失。民之從事,常於幾成而敗之。慎終如始,則無敗事。是以聖人欲不欲,不貴難得之貨;學不學,復眾人之所過。以輔萬物之自然,而不敢為。

第六十五章
古之善為道者,非以明民,將以愚之。民之難治,以其智多。故以智治國,國之賊;不以智治國,國之福。知此兩者亦稽式。常知稽式,是謂玄德。玄德深矣遠
矣;與物反矣!然後乃至大順。

第六十六章
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故能為百谷王。是以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;欲先民,必以身後之。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,處前而民不害。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。以其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

第六十七章
天下皆謂我道大,似不肖。夫唯大,故似不肖。若肖,久矣其細也夫。我有三寶,持而保之:一曰慈,二曰儉,三曰不敢為天下先。慈故能勇,儉故能廣,不敢為天下先,故能成器長。今舍慈且勇,舍儉且廣,舍後且先,死矣!夫慈,以戰則勝,以守則固。天將救之,以慈衛之。

第六十八章
善為士者不武,善戰者不怒,善勝敵者不與,善用人者為之下。是謂不爭之德,是謂用人之力,是謂配天,古之極。

第六十九章
用兵有言:「吾不敢為主而為客,不敢進寸而退尺。」是謂行無行,攘無臂,扔無敵,執無兵。禍莫大於輕敵,輕敵幾喪吾寶。故抗兵相加,哀者勝矣。

第七十章
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言有宗,事有君。夫唯無知,是以不我知。知我者希,則我者貴。是以聖人被褐懷玉。

第七十一章
知,不知,上;不知,知,病。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。聖人不病,以其病病,是以不病。

第七十二章
民不畏威,則大威至。無狎其所居,無厭其所生。夫唯不厭,是以不厭。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,自愛不自貴。故去彼取此。

第七十三章
勇於敢則殺,勇於不敢則活。此兩者,或利或害,天之所惡,孰知其故?是以聖人猶難之。天之道,不爭而善勝,不言而善應,不召而自來,繟然而善謀。天網恢恢,疏而不失。

第七十四章
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懼之?若使民常畏死,而為奇者,吾得執而殺之,孰敢?常有司殺者殺。夫代司殺者殺,是謂代大匠斲。夫代大匠斲者,希有不傷其手矣。

第七十五章
民之饑,以其上食稅之多,是以饑。民之難治,以其上之有為,是以難治。民之輕死,以其上求生之厚,是以輕死。夫唯無以生為者,是賢於貴生。

第七十六章
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。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故堅強者死之徒,柔弱者生之徒。是以兵強則不勝,木強則兵。強大處下,柔弱處上。

第七十七章
天之道,其猶張弓與!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;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補之。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;人之道,則不然,損不足以奉有餘。孰能有餘以奉天下?唯有道者。是以聖人為而不恃,功成而不處,其不欲見賢。

第七十八章
天下莫柔弱于水,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,以其無以易之。弱之勝強,柔之勝剛,天下莫不知,莫能行。是以聖人云:「受國之垢,是謂社稷主;受國不祥,是為天下王。」正言若反。

第七十九章
和大怨,必有餘怨,安可以為善?是以聖人執左契,而不責於人。有德司契,無德司徹。天道無親,常與善人。

第八十章
小國寡民,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,使民重死而不遠徙。雖有舟輿,無所乘之;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。使人復結繩而用之。甘其食,美其服,安其居,樂其俗。鄰國相望,雞犬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不相往來。

第八十一章
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。知者不博,博者不知。聖人不積,既以為人己愈有,既以與人己愈多。天之道,利而不害;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。

盡心章句下

盡心章句下 凡三十八章

孟子曰:「不仁哉,梁惠王也!仁者以其所愛,及其所不愛;不仁者以其所不愛,及其所愛。」
公孫丑曰:「何謂也?」
「梁惠王以土地之故,糜爛其民而戰之,大敗;將復之,恐不能勝,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。是之謂以其所不愛,及其所愛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春秋無義戰;彼善於此,則有之矣。征者,上伐下也;敵國不相征也。」

孟子曰:「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吾於武成,取二三策而已矣。仁人無敵於天下;以至仁伐至不仁,而何其血之流杵也!」

孟子曰:「有人曰:『我善為陳,我善為戰。』大罪也。國君好仁,天下無敵焉。南面而征,北狄怨;東面而征,西夷怨;曰:『奚為後我?』武王之伐殷也,革車三百兩,虎賁三千人。王曰:『無畏,寧爾也,非敵百姓也。』若崩厥角稽首。征之為言正也,各欲正己也,焉用戰?」

孟子曰:「梓匠輪輿,能與人規矩,不能使人巧。」

孟子曰:「舜之飯糗茹草也,若將終身焉。及其為天子也,被袗衣,鼓琴,二女果,若固有之。」

孟子曰:「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也。殺人之父,人亦殺其父;殺人之兄,人亦殺其兄。然則非自殺之也,一閒耳!」

孟子曰:「古之為關也,將以禦暴;今之為關也,將以為暴。」

孟子曰:「身不行道,不行於妻子;使人不以道,不能行於妻子。」

孟子曰:「周於利者,凶年不能殺;周於德者,邪世不能亂。」

孟子曰:「好名之人,能讓千乘之國;茍非其人,簞食豆羹見於色。」

孟子曰:「不信仁賢,則國空虛;無禮義,則上下亂;無政事,則財用不足。」

孟子曰:「不仁而得國者,有之矣;不仁而得天下,未之有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民為貴,社稷次之,君為輕。是故,得乎丘民而為天子,得乎天子為諸侯,得乎諸侯為大夫。諸侯危社稷,則變置。犧牲既成,粢盛既潔,祭祀以時,然而旱乾水溢,則變置社稷。」

孟子曰:「聖人,百世之師也,伯夷、柳下惠是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有立志;聞柳下惠之風者,薄夫敦,鄙夫寬。奮乎百世之上。百世之下,聞者莫不興起也。非聖人而能若是乎?而況於親炙之者乎!」

孟子曰:「仁也者,人也。合而言之,道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孔子之去魯,曰:『遲遲吾行也!』去父母國之道也。去齊,接淅而行;去他國之道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君子之戹於陳、蔡之閒,無上下之交也。」

貉稽曰:「稽大不理於口。」
孟子曰:「無傷也。士憎茲多口。詩云:『憂心悄悄,慍于群小。』孔子也。『肆不殄厥慍,亦不隕厥問。』文王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賢者以其昭昭,使人昭昭;今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。」

孟子謂高子曰:「山徑之蹊閒,介然用之而成路;為閒不用,則茅塞之矣。今茅塞子之心矣。」

高子曰:「禹之聲,尚文王之聲。」
孟子曰:「何以言之?」
曰:「以追蠡。」
曰:「是奚足哉?城門之軌,兩馬之力與?」

齊饑,陳臻曰:「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為發棠,殆不可復?」
孟子曰:「是為馮婦也。晉人有馮婦者,善搏虎;卒為善士。則之野,有眾逐虎。虎負嵎,莫之敢攖。望見馮婦,趨而迎之。馮婦攘臂下車,眾皆悅之;其為士者笑之。」

孟子曰:「口之於味也,目之於色也,耳之於聲也,鼻之於臭也,四肢之於安佚也,性也,有命焉;君子不謂性也。仁之於父子也,義之於君臣也,禮之於賓主也,智之於賢者也,聖人之於天道也,命也,有性焉;君子不謂命也。」

浩生不害問曰:「樂正子,何人也?」
孟子曰:「善人也,信人也。」
「何謂善?何謂信?」
曰:「可欲之謂善,有諸己之謂信,充實之謂美,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,大而化之之謂聖,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。樂正子,二之中,四之下也。」

孟子曰:「逃墨必歸於楊,逃楊必歸於儒。歸,斯受之而已矣。今之與楊、墨辯者,如追放豚,既入其苙,又從而招之。」

孟子曰:「有布縷之征,粟米之征,力役之征。君子用其一,緩其二。用其二而民有殍,用其三而父子離。」

孟子曰:「諸侯之寶三:土地,人民,政事。寶珠玉者,殃必及身。」

盆成括仕於齊。孟子曰:「死矣盆成括!」
盆成括見殺。門人問曰:「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?」
曰:「其為人也小有才,未聞君子之大道也,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!」

孟子之滕,館於上宮。有業屨於牖上,館人求之弗得。或問之曰:「若是乎,從者之廋也!」
曰:「子以是為竊屨來與?」
曰:「殆非也。夫予之設科也,往者不追,來者不拒;茍以是心至,斯受之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人皆有所不忍,達之於其所忍,仁也;人皆有所不為,達之於其所為,義也。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,而仁不可勝用也;人能充無穿窬之心,而義不可勝用也。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,無所往而不為義也。士未可以言而言,是以言餂之也;可以言而不言,是以不言餂之也,是皆穿窬之類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言近而指遠者,善言也;守約而施博者,善道也。君子之言也,不下帶而道存焉;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。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;所求於人者重,而所以自任者輕。」

孟子曰:「堯、舜,性者也;湯、武,反之也。動容周旋中禮者,盛德之至也。哭死而哀,非為生者也。經德不回,非以干祿也。言語必信,非以正行也。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說大人,則藐之,勿視其巍巍然。堂高數仞,榱題數尺,我得志弗為也;食前方丈,侍妾數百人,我得志弗為也;般樂飲酒,驅騁田獵,後車千乘,我得志弗為也。在彼者,皆我所不為也;在我者,皆古之制也;吾何畏彼哉!」

孟子曰:「養心莫善於寡欲。其為人也寡欲,雖有不存焉者,寡矣;其為人也多欲,雖有存焉者,寡矣。」

曾皙嗜羊棗,而曾子不忍食羊棗。
公孫丑問曰:「膾炙與羊棗孰美?」
孟子曰:「膾炙哉!」
公孫丑曰:「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?」
曰:「膾炙,所同也;羊棗,所獨也。諱名不諱姓,姓所同也,名所獨也。」

萬章問曰:「孔子在陳曰:『盍歸乎來!吾黨之士狂簡,進取,不忘其初。』孔子在陳,何思魯之狂士?」
孟子曰:「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,必也狂獧乎!狂者進取,獧者有所不為也。孔子豈不欲中道哉?不可必得,故思其次也。」
「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?」
曰:「如琴張、曾皙、牧皮者,孔子之所謂狂矣。」
「何以謂之狂也?」
曰:「其志嘐嘐然,曰:『古之人!古之人!』夷考其行,而不掩焉者也。狂者又不可得,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,是獧也,是又其次也。孔子曰:『過我門而不入我室,我不憾焉者,其惟鄉原乎!鄉原,德之賊也。』」
曰:「何如斯可謂之鄉原矣?」
曰:「『何以是嘐嘐也?言不顧行,行不顧言,則曰:「古之人!古之人!」行何為踽踽涼涼?生斯世也,為斯世也,善斯可矣。』閹然媚於世也者,是鄉原也。」
萬章曰:「一鄉皆稱原人焉,無所往而不為原人;孔子以為德之賊,何哉?」
曰:「非之無舉也,刺之無刺也;同乎流俗,合乎汙世;居之似忠信,行之似廉潔;眾皆悅之,自以為是,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,故曰德之賊也。孔子曰:『惡似而非者:惡莠,恐其亂苗也;惡佞,恐其亂義也;惡利口,恐其亂信也;惡鄭聲,恐其亂樂也;惡紫,恐其亂朱也;惡鄉原,恐其亂德也。』君子反經而已矣。經正,則庶民興;庶民興,斯無邪慝矣。」

孟子曰:「由堯、舜至於湯,五百有餘歲;若禹、皋陶,則見而知之;若湯,則聞而知之。由湯至於文王,五百有餘歲;若伊尹、萊朱,則見而知之;若文王,則聞而知之。由文王至於孔子,五百有餘歲;若太公望、散宜生,則見而知之;若孔子,則聞而知之。由孔子而來至於今,百有餘歲;去聖人之世,若此其未遠也,近聖人之居,若此其甚也,然而無有乎爾!則亦無有乎爾!」

尽心章句上

盡心章句上 凡四十六章

孟子曰:「盡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則知天矣。存其心,養其性,所以事天也。殀壽不貳,修身以俟之,所以立命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莫非命也,順受其正。是故,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。盡其道而死者,正命也;桎梏死者,非正命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,是求有益於得也,求在我者也。求之有道,得之有命,是求無益於得也,求在外者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萬物皆備於我矣。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。強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。」

孟子曰:「行之而不著焉,習矣而不察焉,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,眾也。」

孟子曰:「人不可以無恥;無恥之恥,無恥矣。」

孟子曰:「恥之於人大矣。為機變之巧者,無所用恥焉。不恥不若人,何若人有?」

孟子曰:「古之賢王,好善而忘勢;古之賢士,何獨不然?樂其道而忘人之勢。故王公不致敬盡禮,則不得亟見之;見且由不得亟,而況得而臣之乎?」

孟子謂宋句踐曰:「子好遊乎?吾語子遊:人知之,亦囂囂;人不知,亦囂囂。」
曰:「何如斯可以囂囂矣?」
曰:「尊德樂義,則可以囂囂矣。故士窮不失義,達不離道。窮不失義,故士得己焉;達不離道,故民不失望焉。古之人,得志,澤加於民;不得志,修身見於世。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。」

孟子曰:「待文王而後興者,凡民也;若夫豪傑之士,雖無文王猶興。」

孟子曰:「附之以韓、魏之家,如其自視欿然,則過人遠矣。」

孟子曰:「以佚道使民,雖勞不怨;以生道殺民,雖死不怨殺者。」

孟子曰:「霸者之民,驩虞如也。王者之民,皞皞如也。殺之而不怨,利之而不庸,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。夫君子,所過者化,所存者神,上下與天地同流,豈曰小補之哉?」

孟子曰:「仁言,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;善政,不如善教之得民也。善政,民畏之;善教,民愛之。善政,得民財;善教,得民心。」

孟子曰:「人之所不學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慮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孩提之童,無不知愛其親者;及其長也,無不知敬其兄也。親親,仁也;敬長,義也。無他,達之天下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舜之居深山之中,與木石居,與鹿豕遊,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;及其聞一善言,見一善行,若決江河,沛然莫之能禦也。」

孟子曰:「無為其所不為,無欲其所不欲,如此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人之有德慧術知者,恆存乎疢疾。獨孤臣孽子,其操心也危,其慮患也深,故達。」

孟子曰:「有事君人者,事是君則為容悅者也;有安社稷臣者,以安社稷為悅者也;有天民者,達可行於天下而後行之者也;有大人者,正己而物正者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君子有三樂,而王天下不與存焉。父母俱存,兄弟無故,一樂也;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人,二樂也;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三樂也。君子有三樂,而王天下不與存焉。」

孟子曰:「廣土眾民,君子欲之,所樂不存焉。中天下而立,定四海之民;君子樂之,所性不存焉。君子所性,雖大行不加焉,雖窮居不損焉,分定故也。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;其生色也,睟然見於面,盎於背,施於四體,四體不言而喻。」

孟子曰:「伯夷辟紂,居北海之濱,聞文王作,興曰:『盍歸乎來!吾聞西伯善養老者。』太公辟紂,居東海之濱,聞文王作,興曰:『盍歸乎來!吾聞西伯善養老者。』天下有善養老,則仁人以為己歸矣。五畝之宅,樹牆下以桑,匹婦蠶之,則老者足以衣帛矣。五母雞,二母彘,無失其時,老者足以無失肉矣。百畝之田,匹夫耕之,八口之家,足以無飢矣。所謂西伯善養老者,制其田里,教之樹畜;導其妻子,使養其老。五十非帛不煖,七十非肉不飽;不煖不飽,謂之凍餒。文王之民,無凍餒之老者,此之謂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易其田疇,薄其稅斂,民可使富也。食之以時,用之以禮,財不可勝用也。民非水火不生活,昏暮叩人之門戶,求水火,無弗與者;至足矣。聖人治天下,使有菽粟如水火;菽粟如水火,而民焉有不仁者乎!」

孟子曰:「孔子登東山而小魯,登泰山而小天下。故觀於海者難為水,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。觀水有術,必觀其瀾;日月有明,容光必照焉。流水之為物也,不盈科不行;君子之志於道也,不成章不達。」

孟子曰:「雞鳴而起,孳孳為善者,舜之徒也。雞鳴而起,孳孳為利者,蹠之徒也。欲知舜與蹠之分,無他,利與善之間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楊子取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為也。墨子兼愛,摩頂放踵利天下,為之。子莫執中,執中為近之;執中無權,猶執一也。所惡執一者,為其賊道也,舉一而廢百也。」

孟子曰:「飢者甘食,渴者甘飲;是未得飲食之正也,飢渴害之也。豈惟口腹有飢渴之害,人心亦皆有害。人能無以飢渴之害為心害,則不及人不為憂矣。」

孟子曰:「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。」

孟子曰:「有為者,辟若掘井——掘井九軔而不及泉,猶為棄井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堯、舜,性之也;湯、武,身之也;五霸,假之也。久假而不歸,惡知其非有也?」

公孫丑曰:「伊尹曰:『予不狎于不順。』放太甲于桐,民大悅。太甲賢,又反之,民大悅。賢者之為人臣也,其君不賢,則固可放與?」
孟子曰:「有伊尹之志則可;無伊尹之志,則篡也。」

公孫丑曰:「詩曰『不素餐兮』,君子之不耕而食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君子居是國也,其君用之,則安富尊榮;其子弟從之,則孝弟忠信。『不素餐兮』,孰大於是?」

王子墊問曰:「士何事?」
孟子曰:「尚志。」
曰:「何謂尚志?」
曰:「仁義而已矣。殺一無罪,非仁也;非其有而取之,非義也。居惡在?仁是也;路惡在?義是也。居仁由義,大人之事備矣。」

孟子曰:「仲子,不義與之齊國而弗受,人皆信之;是舍簞食豆羹之義也。人莫大焉亡親戚、君臣、上下。以其小者,信其大者,奚可哉?」

桃應問曰:「舜為天子,皋陶為士;瞽瞍殺人,則如之何?」
孟子曰:「執之而已矣。」
「然則舜不禁與?」
曰:「夫舜惡得而禁之?夫有所受之也。」
「然則舜如之何?」
曰:「舜視棄天下猶棄敝蹝也。竊負而逃,遵海濱而處,終身訢然,樂而忘天下。」

孟子自范之齊,望見齊王之子。喟然歎曰:「居移氣,養移體;大哉居乎!夫非盡人之子與?」孟子曰:「王子宮室、車馬、衣服多與人同,而王子若彼者,其居使之然也;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?魯君之宋,呼於垤澤之門。守者曰:『此非吾君也,何其聲之似我君也?』此無他,居相似也。」

孟子曰:「食而弗愛,豕交之也;愛而不敬,獸畜之也。恭敬者,幣之未將者也;恭敬而無實,君子不可虛拘。」

孟子曰:「形色,天性也;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。」

齊宣王欲短喪。公孫丑曰:「為朞之喪,猶愈於已乎?」
孟子曰:「是猶或紾其兄之臂,子謂之姑徐徐云爾。亦教之孝弟而已矣。」
王子有其母死者,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。公孫丑曰:「若此者何如也?」
曰:「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,雖加一日,愈於已。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君子之所以教者五:有如時雨化之者,有成德者,有達財者,有答問者,有私淑艾者。此五者,君子之所以教也。」

公孫丑曰:「道則高矣,美矣,宜若登天然,似不可及也;何不使彼為可幾及,而日孳孳也?」
孟子曰:「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,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。君子引而不發,躍如也。中道而立,能者從之。」

孟子曰:「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無道,以身殉道;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。」

公都子曰:「滕更之在門也,若在所禮;而不答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挾貴而問,挾賢而問,挾長而問,挾有勳勞而問,挾故而問,皆所不答也。滕更有二焉。」

孟子曰:「於不可已而已者,無所不已;於所厚者薄,無所不薄也。其進銳者,其退速。」

孟子曰:「君子之於物也,愛之而弗仁;於民也,仁之而弗親。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。」

孟子曰:「知者無不知也,當務之為急;仁者無不愛也,急親賢之為務。堯、舜之知而不徧物,急先務也;堯、舜之仁不徧愛人,急親賢也。不能三年之喪,而緦、小功之察;放飯流歠,而問無齒決;是之謂不知務。」

告子章句下

告子章句下 凡十六章

任人有問屋廬子曰:「禮與食孰重?」
曰:「禮重。」
「色與禮孰重?」
曰:「禮重。」
曰:「以禮食,則飢而死;不以禮食,則得食;必以禮乎?親迎,則不得妻;不親迎,則得妻;必親迎乎?」
屋廬子不能對,明日之鄒,以告孟子。
孟子曰:「於答是也,何有!不揣其本,而齊其末,方寸之木,可使高於岑樓。金重於羽者,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?取食之重者,與禮之輕者而比之,奚翅食重?取色之重者,與禮之輕者而比之,奚翅色重?往應之曰:『紾兄之臂,而奪之食,則得食;不紾,則不得食;則將紾之乎?踰東家牆而摟其處子,則得妻;不摟,則不得妻;則將摟之乎?』」

曹交問曰:「人皆可以為堯舜,有諸?」
孟子曰:「然。」
「交聞文王十尺,湯九尺,今交九尺四寸以長,食粟而已,如何則可?」
曰:「奚有於是?亦為之而已矣。有人於此,力不能勝一匹雛,則為無力人矣;今曰舉百鈞,則為有力人矣。然則舉烏獲之任,是亦為烏獲而已矣。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?弗為耳。徐行後長者,謂之弟;疾行先長者,謂之不弟。夫徐行者,豈人所不能哉?所不為也。堯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子服堯之服,誦堯之言,行堯之行,是堯而已矣。子服桀之服,誦桀之言,行桀之行,是桀而已矣。」
曰:「交得見於鄒君,可以假館,願留而受業於門。」
曰:「夫道若大路然,豈難知哉?人病不求耳。子歸而求之,有餘師。」

公孫丑問曰:「高子曰:『小弁,小人之詩也。』」
孟子曰:「何以言之?」
曰:「怨。」
曰:「固哉,高叟之為詩也!有人於此,越人關弓而射之,則己談笑而道之;無他,疏之也。其兄關弓而射之,則己垂涕泣而道之;無他,戚之也。小弁之怨,親親也;親親,仁也。固矣夫,高叟之為詩也!」
曰:「凱風何以不怨?」
曰:「凱風,親之過小者也;小弁,親之過大者也。親之過大而不怨,是愈疏也;親之過小而怨,是不可磯也。愈疏,不孝也;不可磯,亦不孝也。孔子曰:『舜其至孝矣,五十而慕。』」

宋牼將之楚,孟子遇於石丘,曰:「先生將何之?」
曰:「吾聞秦楚構兵,我將見楚王,說而罷之;楚王不悅,我將見秦王,說而罷之。二王我將有所遇焉。」
曰:「軻也,請無問其詳,願聞其指。說之將何如?」
曰:「我將言其不利也。」
曰:「先生之志則大矣;先生之號則不可。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,秦楚之王悅於利,以罷三軍之師,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利也。為人臣者,懷利以事其君;為人子者,懷利以事其父;為人弟者,懷利以事其兄;是君臣、父子、兄弟,終去仁義,懷利以相接;然而不亡者,未之有也!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,秦楚之王悅於仁義,而罷三軍之師;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於仁義也。為人臣者,懷仁義以事其君;為人子者,懷仁義以事其父;為人弟者,懷仁義以事其兄;是君臣、父子、兄弟去利,懷仁義以相接也;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!何必曰利?」

孟子居鄒,季任為任處守,以幣交;受之而不報。處於平陸,儲子為相,以幣交;受之而不報。他日,由鄒之任,見季子;由平陸之齊,不見儲子。屋廬子喜曰:「連得閒矣。」問曰:「夫子之任,見季子;之齊,不見儲子——為其為相與?」
曰:「非也。書曰:『享多儀,儀不及物曰不享;惟不役志于享。』為其不成享也。」
屋廬子悅。或問之,屋廬子曰:「季子不得之鄒,儲子得之平陸。」

淳于髡曰:「先名實者,為人也;後名實者,自為也。夫子在三卿之中,名實未加於上下而去之,仁者固如此乎?」
孟子曰:「居下位,不以賢事不肖者,伯夷也。五就湯、五就桀者,伊尹也。不惡汙君、不辭小官者,柳下惠也。三子者不同道,其趨一也。一者何也?曰:仁也。君子亦仁而已矣,何必同!」
曰:「魯繆公之時,公儀子為政,子柳、子思為臣,魯之削也滋甚。若是乎,賢者之無益於國也!」
曰:「虞不用百里奚而亡,秦穆公用之而霸。不用賢則亡;削,何可得與!」
曰:「昔者王豹處於淇,而河西善謳;綿駒處於高唐,而齊右善歌;華周、杞梁之妻,善哭其夫,而變國俗。有諸內,必形諸外;為其事而無其功者,髡未嘗覩之也。是故無賢者也,有則髡必識之。」
曰:「孔子為魯司寇,不用;從而祭,燔肉不至,不稅冕而行。不知者,以為為肉也;其知者,以為為無禮也。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,不欲為茍去。君子之所為,眾人固不識也。」

孟子曰:「五霸者,三王之罪人也;今之諸侯,五霸之罪人也;今之大夫,今之諸侯之罪人也。天子適諸侯曰巡狩,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。春省耕而補不足,秋省斂而助不給。入其疆,土地辟,田野治,養老尊賢,俊傑在位,則有慶,慶以地。入其疆,土地荒蕪,遺老失賢,掊克在位,則有讓。一不朝,則貶其爵;再不朝,則削其地;三不朝,則六師移之。是故,天子討而不伐,諸侯伐而不討。五霸者,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;故曰:五霸者,三王之罪人也。五霸,桓公為盛。葵丘之會諸侯,束牲、載書而不歃血。初命曰:『誅不孝,無易樹子,無以妾為妻。』再命曰:『尊賢育才,以彰有德。』三命曰:『敬老慈幼,無忘賓旅。』四命曰:『士無世官,官事無攝,取士必得,無專殺大夫。』五命曰:『無曲防,無遏糴,無有封而不告。』曰:『凡我同盟之人,既盟之後,言歸于好。』今之諸侯,皆犯此五禁,故曰:今之諸侯,五霸之罪人也。長君之惡,其罪小;逢君之惡,其罪大。今之大夫,皆逢君之惡;故曰:今之大夫,今之諸侯之罪人也。」

魯欲使慎子為將軍。孟子曰:「不教民而用之,謂之殃民;殃民者,不容於堯、舜之世。一戰勝齊,遂有南陽,然且不可。」
慎子勃然不悅曰:「此則滑釐所不識也!」
曰:「吾明告子:天子之地方千里,不千里不足以待諸侯;諸侯之地方百里,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廟之典籍。周公之封於魯,為方百里也;地非不足,而儉於百里。太公之封於齊也,亦為方百里也;地非不足也,而儉於百里。今魯方百里者五,子以為有王者作,則魯在所損乎?在所益乎?徒取諸彼以與此,然且仁者不為,況於殺人以求之乎?君子之事君也,務引其君以當道,志於仁而已。」

孟子曰:「今之事君者,曰:『我能為君辟土地、充府庫。』今之所謂良臣,古之所謂民賊也。君不鄉道,不志於仁,而求富之,是富桀也!『我能為君約與國,戰必克。』今之所謂良臣,古之所謂民賊也。君不鄉道,不志於仁,而求為之強戰,是輔桀也!由今之道,無變今之俗,雖與之天下,不能一朝居也。」

白圭曰:「吾欲二十而取一,何如?」
孟子曰:「子之道,貉道也。萬室之國,一人陶,則可乎?」
曰:「不可,器不足用也。」
曰:「夫貉,五穀不生,惟黍生之;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,無諸侯幣帛饔飧,無百官有司,故二十取一而足也。今居中國,去人倫,無君子,如之何其可也?陶以寡,且不可以為國,況無君子乎?欲輕之於堯、舜之道者,大貉、小貉也;欲重之於堯、舜之道者,大桀、小桀也。」

白圭曰:「丹之治水也,愈於禹。」
孟子曰:「子過矣!禹之治水,水之道也。是故禹以四海為壑。今吾子以鄰國為壑。水逆行,謂之洚水——洚水者,洪水也——仁人之所惡也。吾子過矣!」

孟子曰:「君子不亮,惡乎執!」

魯欲使樂正子為政。孟子曰:「吾聞之,喜而不寐。」
公孫丑曰:「樂正子強乎?」
曰:「否。」
「有知慮乎?」
曰:「否。」
「多聞識乎?」
曰:「否。」
「然則奚為喜而不寐?」
曰:「其為人也好善。」
「好善足乎?」
曰:「好善優於天下,而況魯國乎?夫茍好善,則四海之內,皆將輕千里而來告之以善;夫茍不好善,則人將曰:『訑訑,予既已知之矣。』訑訑之聲音顏色,距人於千里之外。士止於千里之外,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。與讒諂面諛之人居,國欲治,可得乎?」

陳子曰:「古之君子,何如則仕?」
孟子曰:「所就三,所去三。迎之致敬以有禮,言將行其言也,則就之;禮貌未衰,言弗行也,則去之。其次,雖未行其言也,迎之致敬以有禮,則就之;禮貌衰,則去之。其下,朝不食,夕不食,飢餓不能出門戶,君聞之,曰:『吾大者不能行其道,又不能從其言也,使飢餓於我土地,吾恥之。』周之,亦可受也;免死而已矣!」

孟子曰:「舜發於畎畝之中,傅說舉於版築之間,膠鬲舉於魚鹽之中,管夷吾舉於士,孫叔敖舉於海,百里奚舉於市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;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人恆過,然後能改;困於心,衡於慮,而後作;徵於色,發於聲,而後喻。入則無法家拂士,出則無敵國外患者,國恆亡。然後知生於憂患,而死於安樂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教亦多術矣!予不屑之教誨也者,是亦教誨之而已矣。」

告子章句上

告子章句上 凡二十章

告子曰:「性猶杞柳也;義,猶桮棬也;以人性為仁義,猶以杞柳為桮棬。」孟子曰:「子能順杞柳之性,而以為桮棬乎?將戕賊杞柳,而後以為桮棬也?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,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?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,必子之言夫!」

告子曰:「性,猶湍水也;決諸東方則東流,決諸西方則西流。人性之無分於善不善也,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。」
孟子曰:「水信無分於東西,無分於上下乎?人性之善也,猶水之就下也;人無有不善,水無有不下。今夫水,搏而躍之,可使過顙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;是豈水之性哉?其勢則然也。人之可使為不善,其性亦猶是也。」

告子曰:「生之謂性。」
孟子曰:「生之謂性也,猶白之謂白與?」
曰:「然。」
「白羽之白也,猶白雪之白;白雪之白,猶白玉之白與?」
曰:「然。」
「然則犬之性猶牛之性;牛之性猶人之性與?」

告子曰:「食色,性也。仁,內也,非外也;義,外也,非內也。」
孟子曰:「何以謂仁內義外也?」
曰:「彼長而我長之,非有長於我也;猶彼白而我白之,從其白於外也;故謂之外也。」
曰:「異。於白馬之白也,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;不識長馬之長也,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?且謂長者義乎?長之者義乎?」
曰:「吾弟則愛之,秦人之弟則不愛也,是以我為悅者也,故謂之內。長楚人之長,亦長吾之長,是以長為悅者也,故謂之外也。」
曰:「耆秦人之炙,無以異於耆吾炙,夫物則亦有然者也。然則耆炙亦有外與?」

孟季子問公都子曰:「何以謂義內也?」
曰:「行吾敬,故謂之內也。」
「鄉人長於伯兄一歲,則誰敬?」
曰:「敬兄。」
「酌則誰先?」
曰:「先酌鄉人。」
「所敬在此,所長在彼,果在外,非由內也。」
公都子不能答,以告孟子。孟子曰:「『敬叔父乎?敬弟乎?』彼將曰:『敬叔父。』曰:『弟為尸,則誰敬?』彼將曰:『敬弟。』子曰:『惡在其敬叔父也?』彼將曰:『在位故也。』子亦曰:『在位故也。』庸敬在兄,斯須之敬在鄉人。」
季子聞之,曰:「敬叔父則敬,敬弟則敬,果在外,非由內也。」
公都子曰:「冬日則飲湯,夏日則飲水,然則飲食亦在外也?」

公都子曰:「告子曰:『性無善無不善也。』或曰:『性可以為善,可以為不善。是故,文武興,則民好善;幽厲興,則民好暴。』或曰:『有性善,有性不善。是故,以堯為君,而有象;以瞽瞍為父,而有舜;以紂為兄之子,且以為君,而有微子啟、王子比干。』今曰『性善』,然則彼皆非與?」
孟子曰:「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,乃所謂善也。若夫為不善,非才之罪也。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;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;恭敬之心,人皆有之;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。惻隱之心,仁也;羞惡之心,義也;恭敬之心,禮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仁、義、禮、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故曰:求則得之,舍則失之。或相倍蓰而無算者,不能盡其才者也。詩曰:『天生烝民,有物有則,民之秉彜,好是懿德。』孔子曰:『為此詩者,其知道乎!故有物必有則;民之秉彜也,故好是懿德。』」

孟子曰:「富歲子弟多賴,凶歲子弟多暴。非天之降才爾殊也,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。
「今夫麰麥,播種而耰之,其地同,樹之時又同,浡然而生,至於日至之時,皆熟矣;雖有不同,則地有肥磽,雨露之養,人事之不齊也。故凡同類者,舉相似也;何獨至於人而疑之?聖人與我同類者。故龍子曰:『不知足而為屨,我知其不為蕢也!』屨之相似,天下之足同也。
「口之於味,有同耆也,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;如使口之於味也,其性與人殊,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,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?至於味,天下期於易牙,是天下之口相似也。惟耳亦然,至於聲,天下期於師曠,是天下之耳相似也。惟目亦然,至於子都,天下莫不知其姣也;不知子都之姣者,無目者也。故曰:口之於味也,有同耆焉;耳之於聲也,有同聽焉;目之於色也,有同美焉。至於心,獨無所同然乎?心之所同然者何也?謂理也、義也。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。故理義之悅我心,猶芻豢之悅我口。」

孟子曰:「牛山之木嘗美矣,以其郊於大國也,斧斤伐之,可以為美乎?是其日夜之所息,雨露之所潤,非無萌蘗之生焉;牛羊又從而牧之,是以若彼濯濯也。人見其濯濯也,以為未嘗有材焉,此豈山之性也哉?
「雖存乎人者,豈無仁義之心哉?其所以放其良心者,亦猶斧斤之於木也,旦旦而伐之,可以為美乎?其日夜之所息,平旦之氣,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;則其旦晝之所為,有梏亡之矣。梏之反覆,則其夜氣不足以存;夜氣不足以存,則其違禽獸不遠矣。人見其禽獸也,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,是豈人之情也哉?
「故茍得其養,無物不長;茍失其養,無物不消。孔子曰:『操則存,舍則亡;出入無時,莫知其鄉。』惟心之謂與!」

孟子曰:「無或乎王之不智也,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也,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,未有能生者也。吾見亦罕矣,吾退而寒之者至矣。吾如有萌焉何哉?今夫弈之為數,小數也;不專心致志,則不得也。弈秋,通國之善弈者也。使弈秋誨二人弈,其一人專心致志,惟弈秋之為聽;一人雖聽之,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,思援弓繳而射之,雖與之俱學,弗若之矣。為是其智弗若與?曰:非然也。」

孟子曰:「魚,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魚而取熊掌者也。生,亦我所欲也;義,亦我所欲也;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而取義者也。生,亦我所欲,所欲有甚於生者,故不為茍得也。死,亦我所惡,所惡有甚於死者,故患有所不辟也。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,則凡可以得生者,何不用也?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,則凡可以辟患者,何不為也?由是則生,而有不用也;由是則可以辟患,而有不為也。是故,所欲有甚於生者,所惡有甚於死者;非獨賢者有是心也,人皆有之,賢者能勿喪耳。
「一簞食,一豆羹,得之則生,弗得則死;嘑爾而與之,行道之人弗受;蹴爾而與之,乞人不屑也。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,萬鐘於我何加焉?為宮室之美、妻妾之奉、所識窮乏者得我與?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宮室之美為之;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妻妾之奉為之;鄉為身死而不受,今為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為之;是亦不可以已乎?此之謂失其本心。」

孟子曰:「仁,人心也;義,人路也;舍其路而弗由,放其心而不知求,哀哉!人有雞犬放,則知求之;有放心,而不知求!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今有無名之指,屈而不信,非疾痛害事也;如有能信之者,則不遠秦、楚之路。為指之不若人也。指不若人,則知惡之;心不若人,則不知惡;此之謂不知類也。」

孟子曰:「拱把之桐梓,人茍欲生之,皆知所以養之者;至於身,而不知所以養之者;豈愛身不若桐梓哉?弗思甚也!」

孟子曰:「人之於身也,兼所愛;兼所愛,則兼所養也;無尺寸之膚不愛焉,則無尺寸之膚不養也。所以考其善不善者,豈有他哉?於己取之而已矣!體有貴賤,有小大;無以小害大,無以賤害貴。養其小者為小人,養其大者為大人。今有場師,舍其梧檟,養其樲棘,則為賤場師焉。養其一指,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,則為狼疾人也。飲食之人,則人賤之矣;為其養小以失大也。飲食之人,無有失也,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!」

公都子問曰:「鈞是人也,或為大人,或為小人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從其大體為大人,從其小體為小人。」
曰:「鈞是人也,或從其大體,或從其小體,何也?」
曰:「耳目之官不思,而蔽於物,物交物,則引之而已矣。心之官則思,思則得之,不思則不得也。此天之所與我者,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也。此為大人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有天爵者,有人爵者。仁義忠信、樂善不倦,此天爵也;公卿大夫,此人爵也。古之人,修其天爵,而人爵從之。今之人修其天爵,以要人爵;既得人爵,而棄其天爵,則惑之甚者也,終亦必亡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欲貴者,人之同心也;人人有貴於己者,弗思耳。人之所貴者,非良貴也。趙孟之所貴,趙孟能賤之。詩云:『既醉以酒,既飽以德。』言飽乎仁義也,所以不願人之膏粱之味也。令聞廣譽施於身,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。」

孟子曰:「仁之勝不仁也,猶水勝火。今之為仁者,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;不熄,則謂之水不勝火。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,亦終必亡而已矣!」

孟子曰:「五榖者,種之美者也;茍為不熟,不如荑稗。夫仁,亦在乎熟之而已矣。」

孟子曰:「羿之教人射,必志於彀;學者亦必志於彀。大匠誨人,必以規矩;學者亦必以規矩。」

萬章章句下

萬章章句下 凡九章

孟子曰:「伯夷,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惡聲。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治則進,亂則退。橫政之所出,橫民之所止,不忍居也。思與鄉人處,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。當紂之時,居北海之濱,以待天下之清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
「伊尹曰:『何事非君?何使非民?』治亦進,亂亦進。曰:『天之生斯民也,使先知覺後知,使先覺覺後覺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,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。』思天下之民,匹夫匹婦,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,若己推而內之溝中,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。
「柳下惠,不羞汙君,不辭小官;進不隱賢,必以其道。遺佚而不怨,阨窮而不憫;與鄉人處,由由然不忍去也。『爾為爾,我為我,雖袒裼裸裎於我側,爾焉能浼我哉?』故聞柳下惠之風者,鄙夫寬,薄夫敦。
「孔子之去齊,接淅而行;去魯,曰:『遲遲吾行也?』去父母國之道也。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處而處,可以仕而仕,孔子也。」
孟子曰:「伯夷,聖之清者也;伊尹,聖之任者也;柳下惠,聖之和者也;孔子,聖之時者也。孔子之謂集大成。集大成也者,金聲而玉振之也。金聲也者,始條理也;玉振之也者,終條理也。始條理者,智之事也;終條理者,聖之事也。智,譬則巧也;聖,譬則力也。由射于百步之外也;其至,爾力也;其中,非爾力也。」

北宮錡問曰:「周室班爵祿也,如之何?」
孟子曰:「其詳不可得聞也。諸侯惡其害己也,而皆去其籍。然而軻也,嘗聞其略也。天子一位,公一位,侯一位,伯一位,子、男同一位,凡五等也。君一位,卿一位,大夫一位,上士一位,中士一位,下士一位,凡六等。天子之制,地方千里;公、侯皆方百里,伯七十里,子、男五十里,凡四等。不能五十里,不達於天子,附於諸侯,曰附庸。天子之卿受地視侯,大夫受地視伯,元士受地視子、男。大國地方百里;君十卿祿,卿祿四大夫,大夫倍上士,上士倍中士,中士倍下士;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,祿足以代其耕也。次國地方七十里,君十卿祿,卿祿三大夫,大夫倍上士,上士倍中士,中士倍下士;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,祿足以代其耕也。小國地方五十里,君十卿祿,卿祿二大夫,大夫倍上士,上士倍中士,中士倍下士;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,祿足以代其耕也。耕者之所獲,一夫百畝;百畝之糞,上農夫食九人,上次食八人,中食七人,中次食六人,下食五人;庶人在官者,其祿以是為差。」

萬章問曰:「敢問友?」
孟子曰:「不挾長,不挾貴,不挾兄弟而友;友也者,友其德也,不可以有挾也。孟獻子,百乘之家也,有友五人焉:樂正裘、牧仲,其三人則予忘之矣。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,無獻子之家者也;此五人者,亦有獻子之家,則不與之友矣。非惟百乘之家為然也,雖小國之君亦有之。費惠公曰:『吾於子思,則師之矣;吾於顏般,則友之矣;王順、長息,則事我者也。』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,雖大國之君亦有之。晉平公之於亥唐也,入云則入,坐云則坐,食云則食;雖疏食菜羹,未嘗不飽,蓋不敢不飽也。然終於此而已矣。弗與共天位也,弗與治天職也,弗與食天祿也,士之尊賢者也,非王公之尊賢也。舜尚見帝,帝館甥于貳室,亦饗舜;迭為賓主。是天子而友匹夫也。用下敬上,謂之貴貴;用上敬下,謂之尊賢;貴貴尊賢,其義一也。」

萬章問曰:「敢問交際,何心也?」
孟子曰:「恭也。」
曰:「卻之卻之為不恭,何哉?」
曰:「尊者賜之,曰:『其所取之者,義乎?不義乎?』而後受之;以是為不恭,故弗卻也。」
曰:「請無以辭卻之,以心卻之,曰:『其取諸民之不義也。』而以他辭無受,不可乎?」
曰:「其交也以道,其接也以禮,斯孔子受之矣。」
萬章曰:「今有禦人於國門之外者,其交也以道,其餽也以禮,斯可受禦與?」
曰:「不可。康誥曰:『殺越人于貨,閔不畏死,凡民罔不憝。』是不待教而誅者也。(殷受夏,周受殷,所不辭也,於今為烈),如之何其受之!」
曰:「今之諸侯,取之於民也,猶禦也;茍善其禮際矣,斯君子受之?敢問何說也?」
曰:「子以為有王者作,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?其教之不改,而後誅之乎?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,盜也,充類至義之盡也。孔子之仕於魯也,魯人獵較,孔子亦獵較;獵較猶可,而況受其賜乎?」
曰:「然則孔子之仕也,非事道與?」
曰:「事道也。」
「事道,奚獵較也?」
曰:「孔子先簿正祭器,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。」
曰:「奚不去也?」
曰:「為之兆也。兆足以行矣,而不行,而後去;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。孔子有見行可之仕,有際可之仕,有公養之仕。於季桓子,見行可之仕也;於衛靈公,際可之仕也;於衛孝公,公養之仕也。」

孟子曰:「仕非為貧也,而有時乎為貧;娶妻非為養也,而有時乎為養。為貧者,辭尊居卑,辭富居貧。辭尊居卑,辭富居貧,惡乎宜乎?抱關擊柝。孔子嘗為委吏矣,曰:『會計當而已矣。』嘗為乘田矣,曰:『牛羊茁壯長而已矣。』位卑而言高,罪也;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,恥也。」

萬章曰:「士之不託諸侯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不敢也。諸侯失國而後託於諸侯,禮也;士之託於諸侯,非禮也。」
萬章曰:「君餽之粟,則受之乎?」
曰:「受之。」
「受之何義也?」
曰:「君之於氓也,固周之。」
曰:「周之則受,賜之則不受,何也?」
曰:「不敢也。」
曰:「敢問其『不敢』,何也?」
曰:「抱關擊柝者,皆有常職以食於上;無常職而賜於上者,以為不恭也。」
曰:「君餽之,則受之;不識可常繼乎?」
曰:「繆公之於子思也,亟問,亟餽鼎肉。子思不悅;於卒也,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,北面稽首,再拜而不受。曰:『今而後,知君之犬馬畜伋!』蓋自是,臺無餽也。悅賢不能舉,又不能養也,可謂悅賢乎?」
曰:「敢問國君欲養君子,如何斯可謂養矣?」
曰:「以君命將之,再拜稽首而受;其後廩人繼粟,庖人繼肉,不以君命將之。子思以為鼎肉使己僕僕爾亟拜也,非養君子之道也。堯之於舜也,使其子九男事之,二女女焉,百官牛羊倉廩備,以養舜於畎畝之中,後舉而加諸上位。故曰:「王公之尊賢者也。」

萬章曰:「敢問不見諸侯,何義也?」
孟子曰:「在國曰市井之臣,在野曰草莽之臣,皆謂庶人。庶人不傳質為臣,不敢見於諸侯,禮也。」
萬章曰:「庶人,召之役,則往役;君欲見之,召之,則不往見之;何也?」
曰:「往役,義也;往見,不義也。且君之欲見之也,何為也哉?」
曰:「為其多聞也,為其賢也。」
曰:「為其多聞也,則天子不召師,而況諸侯乎?為其賢也,則吾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。繆公亟見於子思曰:『古千乘之國以友士,何如?』子思不悅曰:『古之人有言:曰事之云乎;豈曰友之云乎?』子思之不悅也,豈不曰:『以位,則子君也,我臣也。何敢與君友也?以德,則子事我者也。奚可以與我友?』千乘之君,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,而況可召與?齊景公田,招虞人以旌,不至,將殺之。『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。』孔子奚取焉?取非其招不往也。」
曰:「敢問招虞人何以?」
曰:「以皮冠。庶人,以旃;士,以旂;大夫,以旌。以大夫之招招虞人,虞人死不敢往;以士之招招庶人,庶人豈敢往哉?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?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,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。夫義,路也;禮,門也;惟君子能由是路、出入是門也。詩云:『周道如底,其直如矢;君子所履,小人所視。』」
萬章曰:「孔子,君命召,不俟駕而行;然則孔子非與?」
曰:「孔子當仕有官職,而以其官召之也。」

孟子謂萬章曰:「一鄉之善士,斯友一鄉之善士;一國之善士,斯友一國之善士;天下之善士,斯友天下之善士。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,又尚論古之人。頌其詩,讀其書,不知其人,可乎?是以論其世也。是尚友也。」

齊宣王問卿。孟子曰:「王何卿之問也?」
王曰:「卿不同乎?」
曰:「不同。有貴戚之卿,有異姓之卿。」
王曰:「請問貴戚之卿?」
曰:「君有大過則諫;反覆之而不聽,則易位。」
王勃然變乎色。曰:「王勿異也。王問臣,臣不敢不以正對。」
王色定,然後請問「異姓之卿」。曰:「君有過則諫;反覆之而不聽,則去。」

萬章章句上

萬章章句上 凡九章

萬章問曰:「舜往于田,號泣于旻天。何為其號泣也?」
孟子曰:「怨慕也。」
萬章曰:「父母愛之,喜而不忘;父母惡之,勞而不怨。然則舜怨乎?」
曰:「長息問於公明高曰:『舜往于田,則吾既得聞命矣;號泣于旻天、于父母,則吾不知也。』公明高曰:『是非爾所知也!』夫公明高,以孝子之心,為不若是恝。我竭力耕田,共為子職而已矣;父母之不我愛,於我何哉?帝使其子九男二女,百官牛羊倉廩備,以事舜於畎畝之中;天下之士,多就之者;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;為不順於父母,如窮人無所歸。天下之士悅之,人之所欲也,而不足以解憂;好色,人之所欲,妻帝之二女,而不足以解憂;富,人之所欲,富有天下,而不足以解憂;貴,人之所欲,貴為天子,而不足以解憂。人悅之、好色、富、貴,無足以解憂者;惟順於父母,可以解憂。人少,則慕父母;知好色,則慕少艾;有妻子,則慕妻子;仕則慕君,不得於君則熱中。大孝終身慕父母。五十而慕者,予於大舜見之矣!」

萬章問曰:「詩云:『娶妻如之何?必告父母。』信斯言也,宜莫如舜;舜之不告而娶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告則不得娶。男女居室,人之大倫也。如告,則廢人之大倫,以懟父母,是以不告也。」
萬章曰:「舜之不告而娶,則吾既得聞命矣;帝之妻舜而不告,何也?」
曰:「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。」
萬章曰:「父母使舜完廩,捐階,瞽瞍焚廩;使浚井,出,從而揜之。象曰:『謨蓋都君咸我績!牛羊父母,倉廩父母,干戈朕,琴朕,弤朕,二嫂使治朕棲。』象往入舜宮,舜在床琴。象曰:『鬱陶,思君爾!』忸怩。舜曰:『惟茲臣庶,汝其于予治。』不識舜不知象之將殺己與?」
曰:「奚而不知也!象憂亦憂,象喜亦喜。」
曰:「然則舜偽喜者與?」
曰:「否。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產,子產使校人畜之池;校人烹之,反命曰:『始舍之,圉圉焉,少則洋洋焉,攸然而逝。』子產曰:『得其所哉!得其所哉!』校人出,曰:『孰謂子產智?予既烹而食之,曰:「得其所哉!得其所哉!」』故君子可欺以其方,難罔以非其道,彼以愛兄之道來,故誠信而喜之;奚偽焉!」

萬章問曰:「象日以殺舜為事,立為天子則放之,何也?」
孟子曰:「封之也,或曰放焉。」
萬章曰:「舜流共工于幽州,放驩兜于崇山,殺三苗于三危,殛鯀于羽山,四罪而天下咸服,誅不仁也。象至不仁,封之有庳,有庳之人奚罪焉?仁人固如是乎?在他人則誅之,在弟則封之!」
曰:「仁人之於弟也,不藏怒焉,不宿怨焉,親愛之而已矣。親之,欲其貴也,愛之,欲其富也。封之有庳,富貴之也。身為天子,弟為匹夫,可謂親愛之乎?」
「敢問『或曰放』者,何謂也?」
曰:「象不得有為於其國,天子使吏治其國,而納其貢稅焉,故謂之放。豈得暴彼民哉?雖然,欲常常而見之,故源源而來。『不及貢,以政接於有庳』,此之謂也。」

咸丘蒙問曰:「語云:盛德之士,君不得而臣,父不得而子;舜南面而立,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,瞽瞍亦北面而朝之。舜見瞽瞍,其容有蹙。孔子曰:『於斯時也,天下殆哉,岌岌乎!』不識此語誠然乎哉?」
孟子曰:「否。此非君子之言,齊東野人之語也。堯老而舜攝也。堯典曰:『二十有八載,放勳乃徂落;百姓如喪考妣,三年,四海遏密八音。』孔子曰:『天無二日,民無二王。』舜既為天子矣,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,是二天子矣!」
咸丘蒙曰:「舜之不臣堯,則吾既得聞命矣。詩云:『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濱,莫非王臣。』而舜既為天子矣,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?」
曰:「是詩也,非是之謂也;勞於王事,而不得養父母也。曰:『此莫非王事,我獨賢勞也。』故說詩者,不以文害辭,不以辭害志;以意逆志,是為得之。如以辭而已矣,雲漢之詩曰:『周餘黎民,靡有孑遺。』信斯言也,是周無遺民也。孝子之至,莫大乎尊親;尊親之至,莫大乎以天下養。為天子父,尊之至也;以天下養,養之至也。詩曰:『永言孝思,孝思維則。』此之謂也。書曰:『祗載見瞽瞍,夔夔齊栗,瞽瞍亦允若。』是為父不得而子也。」

萬章曰:「堯以天下與舜,有諸?」
孟子曰:「否。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。」
「然則舜有天下也,孰與之?」
曰:「天與之。」
「天與之者,諄諄然命之乎?」
曰:「否。天不言,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。」
曰:「以行與事示之者,如之何?」
曰:「天子能薦人於天,不能使天與之天下;諸侯能薦人於天子,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;大夫能薦人於諸侯,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。昔者堯薦舜於天,而天受之,暴之於民,而民受之。故曰:『天不言,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。』」
曰:「敢問『薦之於天,而天受之;暴之於民,而民受之』,如何?」
曰:「使之主祭,而百神享之,是天受之;使之主事而事治,百姓安之,是民受之也。天與之,人與之,故曰:『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。』舜相堯,二十有八載,非人之所能為也,天也。堯崩,三年之喪畢,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。天下諸侯朝覲者,不之堯之子而之舜;訟獄者,不之堯之子而之舜;謳歌者,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;故曰天也。夫然後之中國,踐天子位焉。而居堯之宮,逼堯之子,是篡也,非天與也。太誓曰:『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』此之謂也。」

萬章問曰:「人有言:『至於禹而德衰,不傳於賢,而傳於子。』有諸?」
孟子曰:「否,不然也。天與賢,則與賢;天與子,則與子。昔者,舜薦禹於天,十有七年,舜崩,三年之喪畢,禹避舜之子於陽城,天下之民從之,若堯崩之後,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。禹薦益於天,七年,禹崩。三年之喪畢,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,朝覲訟獄者,不之益而之啟,曰:『吾君之子也。』謳歌者,不謳歌益而謳歌啟,曰:『吾君之子也。』丹朱之不肖,舜之子亦不肖;舜之相堯,禹之相舜也,歷年多,施澤於民久。啟賢,能敬承繼禹之道。益之相禹也,歷年少,施澤於民未久。舜、禹、益相去久遠,其子之賢不肖,皆天也,非人之所能為也。莫之為而為者,天也;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匹夫而有天下者,德必若舜、禹,而又有天子薦之者;故仲尼不有天下。繼世以有天下,天之所廢,必若桀、紂者也;故益、伊尹、周公不有天下。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,湯崩,太丁未立,外丙二年,仲壬四年。太甲顛覆湯之典刑,伊尹放之於桐;三年,太甲悔過,自怨自艾,於桐處仁遷義,三年,以聽伊尹之訓己也,復歸于亳。周公之不有天下,猶益之於夏,伊尹之於殷也。孔子曰:『唐、虞禪,夏后、殷、周繼,其義一也。』」

萬章問曰:「人有言:『伊尹以割烹要湯。』有諸?」
孟子曰:「否,不然。伊尹耕於有莘之野,而樂堯、舜之道焉。非其義也,非其道也,祿之以天下,弗顧也;繫馬千駟,弗視也。非其義也,非其道也,一介不以與人,一介不以取諸人,湯使人以幣聘之,囂囂然曰:『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!我豈若處畎畝之中,由是以樂堯、舜之道哉!』湯三使往聘之,既而幡然改曰:『與我處畎畝之中,由是以樂堯、舜之道,吾豈若使是君為堯、舜之君哉?吾豈若使是民為堯、舜之民哉?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?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覺後知,使先覺覺後覺也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;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。非予覺之而誰也!』思天下之民,匹夫匹婦,有不被堯、舜之澤者,若己推而內之溝中。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,故就湯,而說之以伐夏救民。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,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?聖人之行不同也:或遠或近,或去或不去;歸潔其身而已矣。吾聞其以堯、舜之道要湯,未聞以割烹也。伊訓曰:『天誅,造攻自牧宮,朕載自亳。』」

萬章問曰:「或謂孔子於衛主癰疽,於齊主侍人瘠環,有諸乎?」
孟子曰:「否,不然也。好事者為之也。於衛主顏讎由。彌子之妻,與子路之妻,兄弟也;彌子謂子路曰:『孔子主我,衛卿可得也。』子路以告。孔子曰:『有命。』孔子進以禮,退以義,得之不得,曰『有命』。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,是無義無命也。孔子不悅於魯、衛,遭宋桓司馬,將要而殺之,微服而過宋。是時孔子當阨,主司城貞子,為陳侯周臣。吾聞:觀近臣,以其所為主;觀遠臣,以其所主。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,何以為孔子!」

萬章問曰:「或曰:『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,食牛以要秦穆公。』信乎?」
孟子曰:「否,不然,好事者為之也。百里奚,虞人也。晉人以垂棘之璧、與屈產之乘,假道於虞以伐虢。宮之奇諫,百里奚不諫。知虞公之不可諫,而去之秦,年已七十矣,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汙也,可謂智乎?不可諫而不諫,可謂不智乎?知虞公之將亡,而先去之,不可謂不智也。時舉於秦,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,而相之,可謂不智乎?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,可傳於後世,不賢而能之乎?自鬻以成其君,鄉黨自好者不為,而謂賢者為之乎?」

離婁章句下

離婁章句下 凡三十三章

孟子曰:「舜生於諸馮,遷於負夏,卒於鳴條;東夷之人也。文王生於岐周,卒於畢郢;西夷之人也。地之相去也,千有餘里;世之相後也,千有餘歲;得志行乎中國,若合符節。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。」

子產聽鄭國之政,以其乘輿濟人於溱、洧。孟子曰:「惠而不知為政。歲十一月徒杠成。十二月輿梁成,民未病涉也。君子平其政,行辟人可也。焉得人人而濟之?故為政者,每人而悅之,日亦不足矣。」

孟子告齊宣王曰:「君之視臣如手足,則臣視君如腹心;君之視臣如犬馬,則臣視君如國人;君之視臣如土芥,則臣視君如寇讎。」
王曰:「禮,為舊君有服;何如斯可為服矣?」
曰:「諫行,言聽,膏澤下於民;有故而去,則君使人導之出疆,又先於其所往;去三年不反,然後收其田里;此之謂三有禮焉。如此,則為之服矣。今也為臣,諫則不行,言則不聽,膏澤不下於民;有故而去,則君搏執之,又極之於其所往;去之日,遂收其田里;此之謂寇讎。寇讎,何服之有?」

孟子曰:「無罪而殺士,則大夫可以去;無罪而戮民,則士可以徙。」

孟子曰:「君仁莫不仁,君義莫不義。」

孟子曰:「非禮之禮,非義之義,大人弗為。」

孟子曰:「中也養不中,才也養不才,故人樂有賢父兄也。如中也棄不中,才也棄不才,則賢不肖之相去,其閒不能以寸。」

孟子曰:「人有不為也,而後可以有為。」

孟子曰:「言人之不善,當如後患何?」

孟子曰:「仲尼不為已甚者。」

孟子曰:「大人者,言不必信,行不必果,惟義所在。」

孟子曰:「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」

孟子曰:「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,惟送死可以當大事。」

孟子曰:「君子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。自得之,則居之安;居之安,則資之深;資之深,則取之左右逢其原。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博學而詳說之,將以反說約也。」

孟子曰:「以善服人者,未有能服人者也。以善養人,然後能服天下。天下不心服而王者,未之有也。」

孟子曰:「言無實,不祥。不祥之實,蔽賢者當之!」

徐子曰:「仲尼亟稱於水曰:『水哉!水哉!』何取於水也?」
孟子曰:「原泉混混,不舍晝夜,盈科而後進,放乎四海。有本者如是,是之取爾。茍為無本,七八月之間雨集,溝澮皆盈;其涸也,可立而待也。故聲聞過情,君子恥之。」

孟子曰: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幾希。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舜明於庶物,察於人倫,由仁義行,非行仁義也。」

孟子曰:「禹惡旨酒,而好善言。湯執中,立賢無方。文王視民如傷,望道而未之見。武王不泄邇,不忘遠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,其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繼日;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。」

孟子曰:「王者之跡熄而詩亡,詩亡然後春秋作——晉之乘、楚之檮杌、魯之春秋,一也:其事則齊桓、晉文,其文則史,孔子曰:『其義,則丘竊取之矣。』」

孟子曰:「君子之澤,五世而斬;小人之澤,五世而斬。予未得為孔子徒也,予私淑諸人也。」

孟子曰:「可以取,可以無取;取,傷廉。可以與,可以無與;與,傷惠。可以死,可以無死;死,傷勇。」

逄蒙學射於羿,盡羿之道;思天下惟羿為愈己,於是殺羿。孟子曰:「是亦羿有罪焉。」公明儀曰:「宜若無罪焉。」曰:「薄乎云爾,惡得無罪?鄭人使子濯孺子侵衛,衛使庾公之斯追之。子濯孺子曰:『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執弓。吾死矣夫?』問其僕曰:『追我者,誰也?』其僕曰:『庾公之斯也。』曰:『吾生矣!』其僕曰:『庾公之斯,衛之善射者也;夫子曰「吾生」,何謂也?』曰:『庾公之斯學射於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學射於我。夫尹公之他,端人也;其取友必端矣。』庾公之斯至,曰:『夫子何為不執弓?』曰:『今日我疾作,不可以執弓。』曰:『小人學射於尹公之他,尹公之他學射於夫子;我不忍以夫子之道,反害夫子。雖然,今日之事,君事也;我不敢廢。』抽矢扣輪,去其金,發乘矢而後反。」

孟子曰:「西子蒙不潔,則人皆掩鼻而過之;雖有惡人,齊戒沐浴,則可以祀上帝。」

孟子曰:「天下之言性也,則故而已矣。故者,以利為本。所惡於智者,為其鑿也。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,則無惡於智矣。禹之行水也,行其所無事也。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,則智亦大矣。天之高也,星辰之遠也,茍求其故,千歲之日至,可坐而致也。」

公行子有子之喪,右師往弔。入門,有進而與右師言者,有就右師之位而與右師言者;孟子不與右師言,右師不悅,曰:「諸君子皆與驩言,孟子獨不與驩言,是簡驩也。」
孟子聞之,曰:「禮,朝廷不歷位而相與言,不踰階而相揖也。我欲行禮,子敖以我為簡,不亦異乎?」

孟子曰:「君子所以異於人者,以其存心也。君子以仁存心,以禮存心;仁者愛人,有禮者敬人。愛人者,人恆愛之;敬人者,人恆敬之。
「有人於此,其待我以橫逆,則君子必自反也:『我必不仁也,必無禮也,此物奚宜至哉?』其自反而仁矣,自反而有禮矣,其橫逆由是也,君子必自反也:『我必不忠。』自反而忠矣,其橫逆由是也,君子曰:『此亦妄人也已矣!如此,則與禽獸奚擇哉?於禽獸,又何難焉?』
「是故,君子有終身之憂,無一朝之患也。乃若所憂,則有之:舜,人也;我,亦人也;舜為法於天下,可傳於後世,我由未免為鄉人也!是則可憂也。憂之如何?如舜而已矣。
「若夫君子所患,則亡矣;非仁無為也,非禮無行也,如有一朝之患,則君子不患矣。」

禹、稷當平世,三過其門而不入;孔子賢之。顏子當亂世,居於陋巷,一簞食,一瓢飲,人不堪其憂,顏子不改其樂;孔子賢之。
孟子曰:「禹、稷、顏回同道。禹思天下有溺者,由己溺之也;稷思天下有飢者,由己飢之也;是以如是其急也。禹、稷、顏子,易地則皆然。今有同室之人鬥者,救之,雖被髮纓冠而救之,可也。鄉鄰有鬥者,被髮纓冠而往救之,則惑也;雖閉戶可也。」

公都子曰:「匡章,通國皆稱不孝焉;夫子與之遊,又從而禮貌之,敢問何也?」
孟子曰:「世俗所謂不孝者五:惰其四支,不顧父母之養,一不孝也;博弈,好飲酒,不顧父母之養,二不孝也;好貨財,私妻子,不顧父母之養,三不孝也;從耳目之欲,以為父母戮,四不孝也;好勇鬥很,以危父母,五不孝也。章子有一於是乎?
「夫章子,子父責善而不相遇也。責善,朋友之道也;父子責善,賊恩之大者。
「夫章子,豈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屬哉?為得罪於父,不得近;出妻,屏子,終身不養焉。其設心以為不若是,是則罪之大者,是則章子已矣。」

曾子居武城,有越寇。或曰:「寇至,盍去諸?」
曰:「無寓人於我室,毀傷其薪木。」寇退,則曰:「修我牆屋,我將反。」
寇退,曾子反。左右曰:「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,寇至,則先去以為民望;寇退,則反。殆於不可!」
沈猶行曰:「是非汝所知也。昔沈猶有負芻之禍,從先生者七十人,未有與焉。」
子思居於衛,有齊寇。或曰:「寇至,盍去諸?」
子思曰:「如伋去,君誰與守?」
孟子曰:「曾子、子思同道。曾子,師也,父兄也;子思,臣也,微也。曾子、子思易地則皆然。」

儲子曰:「王使人瞷夫子,果有以異於人乎?」
孟子曰:「何以異於人哉?堯、舜與人同耳。」

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,其良人出,則必饜酒肉而後反。其妻問所與飲食者,則盡富貴也。其妻告其妾曰:「良人出,則必饜酒肉而後反。問其與飲食者,盡富貴也;而未嘗有顯者來。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。」
蚤起,施從良人之所之,徧國中無與立談者。卒之東郭墦閒之祭者,乞其餘;不足,又顧而之他——此其為饜足之道也!
其妻歸,告其妾曰:「良人者,所仰望而終身也。今若此!」與其妾訕其良人,而相泣於中庭;而良人未之知也,施施從外來,驕其妻妾。
由君子觀之,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,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,幾希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