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唐雎說信陵君

信陵君殺晉鄙,救邯鄲,破秦人,存趙國,趙王自郊迎。唐雎謂信陵君曰:「臣聞之曰:『事有不可知者,有不可不知者;有不可忘者,有不可不忘者。』」信陵君曰:「何謂也?」對曰:「人之憎我也,不可不知也;吾憎人也,不可得而知也。人之有德於我也,不可忘也;吾有德於人也,不可不忘也。今君殺晉鄙,救邯鄲,破秦人,存趙國,此大德也。今趙王自郊迎,卒然見趙王,臣願君之忘之也!」信陵君曰:「無忌謹受教。」

一、魯共公擇言

梁王魏嬰觴諸侯於范臺。酒酣,請魯君舉觴。魯君興,避席擇言曰:「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,進之禹,禹飲而甘之,遂疏儀狄,絕旨酒,曰:『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。』齊桓公夜半不嗛,易牙乃煎敖燔炙,和調五味而進之,桓公食之而飽,至旦不覺,曰:『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。』晉文公得南之威,三日不聽朝,遂推南之威而遠之,曰:『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。』楚王登強臺而望崩山,左江而右湖,以臨彷徨,其樂忘死,遂盟強臺而弗登,曰:『後世必有以高臺陂池亡其國者。』今主君之尊,儀狄之酒也;主君之味,易牙之調也;左白臺而右閭須,南威之美也;前夾林而後蘭臺,強臺之樂也。有一於此,足以亡其國,今主君兼此四者,可無戒與?」
梁王稱善相屬。

二、王孫圉論楚寶(國語·楚語)

王孫圉聘於晉,定公饗之。趙簡子鳴玉以相,問於王孫圉曰:「楚之白珩猶在乎?」對曰:「然。」簡子曰:「其為寶也,幾何矣?」
曰:「未嘗為寶。楚之所寶者,曰觀射父,能作訓辭,以行事於諸侯,使無以寡君為口實。又有左史倚相,能道訓典,以敘百物,以朝夕獻善敗于寡君,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;又能上下說乎鬼神,順道其欲惡,使神無有怨痛于楚國。又有藪曰雲,連徒洲,金、木、竹、箭之所生也。龜、珠、角、齒、皮、革、羽、毛,所以備賦用,以戒不虞者也;所以共幣帛,以賓享於諸侯者也。若諸侯之好幣具,而導之以訓辭,有不虞之備,而皇神相之,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,而國民保焉。此楚國之寶也。若夫白珩,先王之玩也,何寶之焉?

「圉聞國之寶,六而已。明王聖人能制議百物,以輔相國家,則寶之;玉足以庇蔭嘉穀,使無水旱之災,則寶之;龜足以憲臧否,則寶之;珠足以禦火災,則寶之;金足以禦兵亂,則寶之;山林藪澤,足以備財用,則寶之;若夫譁囂之美,楚雖蠻夷,不能寶也!」

一、祭公諫征犬戎(國語·周語)

穆王將征犬戎。祭公謀父諫曰:「不可。先王耀德不觀兵。夫兵戢而時動,動則威,觀則玩,玩則無震。是故周文公之頌曰:『載戢干戈,載櫜弓矢。我求懿德,肆于時夏,允王保之。』先王之於民也,懋正其德而厚其性,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;明利害之鄉,以文修之,使務利而避害,懷德而畏威,故能保世以滋大。

「昔我先王世后稷,以服事虞夏。及夏之衰也,棄稷不務,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,而自竄於戎狄之間。不敢怠業,時序其德,纂修其緒,修其訓典;朝夕恪勤,守以敦篤,奉以忠信。奕世載德,不忝前人。至于武王,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,事神保民,莫不欣喜。商王帝辛,大惡於民,庶民不忍,欣戴武王,以致戎于商牧。是先王非務武也,勤恤民隱,而除其害也。

「夫先王之制,邦內甸服,邦外侯服,侯衛賓服,蠻夷要服,戎狄荒服。甸服者祭,侯服者祀,賓服者享,要服者貢,荒服者王。日祭、月祀、時享、歲貢、終王,先王之訓也!有不祭則修意,有不祀則修言,有不享則修文,有不貢則修名,有不王則修德。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,於是乎有刑不祭、伐不祀、征不享、讓不貢、告不王。於是乎有刑罰之辟,有攻伐之兵,有征討之備,有威讓之令,有文告之辭。布令陳辭而又不至,則增修於德,而無勤民於遠。是以近無不聽,遠無不服。

「今自大畢、伯士之終也,犬戎氏以其職來王,天子曰:『予必以不享征之。』且觀之兵,其無乃廢先王之訓,而王幾頓乎!吾聞夫犬戎樹惇,帥舊德,而守終純固,其有以禦我矣。」

王不聽,遂征之。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,自是荒服者不至。

二十一、子貢釋衛侯于吴(哀公十二年)

吳徵會于衛。初,衛人殺吳行人且姚而懼,謀於行人子羽,子羽曰:「吳方無道,無乃辱吾君,不如止也。」子木曰:「吳方無道,國無道,必棄疾於人。吳雖無道,猶足以患衛,往也。長木之斃,無不摽也;國狗之瘈,無不噬也;而況大國乎?」
秋,衛侯會吳于鄖。公及衛侯宋皇瑗盟,而卒辭吳盟。吳人藩衛侯之舍,子服景伯謂子貢曰:「夫諸侯之會,事既畢矣,侯伯致禮,地主歸餼,以相辭也。今吳不行禮於衛,而藩其君舍以難之,子盍見大宰?」乃請束錦以行。語及衛故,大宰嚭曰:「寡君願事衛君,衛君之來也緩,寡君懼,故將止之。」子貢曰:「衛君之來,必謀於其眾。其眾或欲或否,是以緩來。其欲來者,子之黨也;其不欲來者,子之讐也。若執衛君,是墮黨而崇讐也。夫墮子者,得其志矣。且合諸侯,而執衛君,誰敢不懼?墮黨崇讐,而懼諸侯,或者難以霸乎!」大宰嚭說,乃舍衛侯。

二十、子産論政寛猛(昭公二十年)

鄭子產有疾,謂子大叔曰:「我死,子必為政。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,其次莫如猛。夫火烈,民望而畏之,故鮮死焉;水懦弱,民狎而翫之,則多死焉。故寬難。」疾數月而卒。
大叔為政,不忍猛而寬。鄭國多盜,取人于萑苻之澤。大叔悔之,曰:「吾早從夫子,不及此。」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,盡殺之,盜少止。
仲尼曰:「善哉!政寬則民慢,慢則糾之以猛;猛則民殘,殘則施之以寬。寬以濟猛,猛以濟寬,政是以和。」《詩》曰:『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;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。』施之以寬也。『毋從詭隨,以謹無良;式遏寇虐,慘不畏明。』糾之以猛也。『柔遠能邇,以定我王。』平之以和也。又曰:『不競不絿,不剛不柔;布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』和之至也。」
及子產卒,仲尼聞之,出涕曰:「古之遺愛也。」

十九、子産論尹何為邑(襄公三十一年)

子皮欲使尹何為邑。子產曰:「少,未知可否?」子皮曰:「愿,吾愛之,不吾叛也。使夫往而學焉,夫亦愈知治矣。」
子產曰:「不可。人之愛人,求利之也。今吾子愛人則以政,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,其傷實多。子之愛人,傷之而已,其誰敢求愛於子?子於鄭國,棟也。棟折榱崩,僑將厭焉,敢不盡言?子有美錦,不使人學制焉;大官大邑,身之所庇也,而使學者製焉;其為美錦,不亦多乎?僑聞學而後入政,未聞以政學者也。若果行此,必有所害。譬如田獵,射御貫,則能獲禽;若未嘗登車射御,則敗績厭覆是懼,何暇思獲?」
子皮曰:「善哉!虎不敏。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,小人務知小者近者。我,小人也。衣服附在吾身,我知而慎之;大官大邑,所以庇身也,我遠而慢之。微子之言,吾不知也。他日我曰:『子為鄭國,我為吾家,以庇焉,其可也。』今而後知不足。自今請,雖吾家,聽子而行。」
子產曰:「人心之不同,如其面焉。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?抑心所謂危,亦以告也。」
子皮以為忠,故委政焉。子產是以能為鄭國。

十八、季札觀周樂(襄公二十九年)

吳公子札來聘,請觀於周樂。
使工為之歌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。曰:「美哉!始基之矣,猶未也,然勤而不怨矣。」
為之歌《邶》、《鄘》、《衛》。曰:「美哉!淵乎!憂而不困者也。吾聞衛康叔、武公之德如是,是其衛風乎?」
為之歌《王》。曰:「美哉!思而不懼。其周之東乎?」
為之歌《鄭》。曰:「美哉!其細已甚,民弗堪也。是其先亡乎?」
為之歌《齊》。曰:「美哉!泱泱乎!大風也哉!表東海者其大公乎?國未可量也!」
為之歌《豳》。曰:「美哉!蕩乎!樂而不淫。其周公之東乎?」
為之歌《秦》。曰:「此之謂夏聲。夫能夏則大,大之至也。其周之舊乎?」
為之歌《魏》。曰:「美哉!渢渢乎!大而婉,險而易行。以德輔此,則明主也。」
為之歌《唐》。曰:「思深哉!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?不然,何憂之遠也?非令德之後,誰能若是?」
為之歌《陳》。曰:「國無主,其能久乎?」
自《鄶》以下,無譏焉。

為之歌《小雅》。曰:「美哉!思而不貳,怨而不言,其周德之衰乎?猶有先王之遺民焉!」
為之歌《大雅》。曰:「廣哉!熙熙乎!曲而有直體,其文王之德乎?」
為之歌《頌》。曰:「至矣哉!直而不倨,曲而不屈;邇而不偪,遠而不攜;遷而不淫,復而不厭;哀而不愁,樂而不荒;用而不匱,廣而不宣;施而不費,取而不貪;處而不底,行而不流。五聲和,八風平,節有度,守有序。盛德之所同也!」

見舞《象箾》、《南籥》者,曰:「美哉!猶有憾!」
見舞《大武》者,曰:「美哉!周之盛也,其若此乎!」
見舞《韶濩》者,曰:「聖人之弘也,而猶有慙德,聖人之難也!」
見舞《大夏》者,曰:「美哉!勤而不德,非禹其誰能修之?」
見舞《韶箾》者,曰:「德至矣哉!大矣!如天之無不幬也,如地之無不載也。雖甚盛德,其蔑以加於此矣!觀止矣!若有他樂,吾不敢請已。」

十七、子産告范宣子輕幣(襄公二十四年)

范宣子為政,諸侯之幣重。鄭人病之。
二月,鄭伯如晉。子產寓書於子西,以告宣子,曰:「子為晉國,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,僑也惑之。僑聞君子長國家者,非無賄之患,而無令名之難。夫諸侯之賄,聚於公室,則諸侯貳;若吾子賴之,則晉國貳。諸侯貳則晉國壞,晉國貳則子之家壞。何沒沒也?將焉用賄?
「夫令名,德之輿也;德,國家之基也。有基無壞,無亦是務乎?有德則樂,樂則能久。《詩》云:『樂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』有令德也夫!『上帝臨女,無貳爾心。』有令名也夫!恕思以明德,則令名載而行之,是以遠至邇安。毋寧使人謂子:『子實生我』,而謂:『子浚我以生』乎?象有齒以焚其身,賄也。」
宣子說,乃輕幣。

十六、魯叔孫豹論不朽(襄公二十四年)

二十四年春,穆叔如晉,范宣子逆之,問焉,曰:「古人有言曰,『死而不朽』,何謂也?」穆叔未對。宣子曰:「昔匄之祖,自虞以上為陶唐氏,在夏為御龍氏,在商為豕韋氏,在周為唐杜氏,晉主夏盟為范氏,其是之謂乎!」穆叔曰:「以豹所聞,此之謂世祿,非不朽也。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,既沒,其言立,其是之謂乎!豹聞之:『大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』雖久不廢,此之謂不朽。若夫保姓受氏,以守宗祊,世不絕祀,無國無之,祿之大者,不可謂不朽。」